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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英语教授

发布: 2011-10-20 20:42 | 作者: 哈金



        唐陆生交上去了评审终身教职的材料,终于能松口气了——总共有三大卷,学术研究的,教学的,服务方面的。他做助理教授快七年了,如果要晋级,三项里起码得有一项是优秀,两项是良好。其中学术研究最重要,虽然他们学校是以教学为主。他书教得并不特别好,也没有做过许多服务工作,在学术方面也并不太出众。他参加了系里的两个委员会,每年春季组织学生的作文比赛。但他运气好,他的书稿最近被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接受了。这本单薄的专著论述的是亚美文学中男性和女性作家之间的差别。书的学术分量并不重,但出版社来信说保证明年春季出书。陆生复印了一份那封公函,把它放进学术研究的卷宗里。他已经开始写另一本书了,是关于亚美作家怎样运用文化遗产的,这本书的头一章已经被一个期刊接受了。他的一些已经拿到终身教职的同事连一本书都没出过,尤其是那些三十年前就开始教书的人,所以陆生感觉还好——他应该有把握过关。
        他来到惠特尼楼,这学期他在这里教移民文学。今天是星期四,班上讨论卡洛斯·布鲁森的《美国在我心中》。陆生详细讲解了选择小说形式或非小说形式写作所遇到的问题。最初布鲁森是把他的故事当成小说来写的,但出版社逼他作为自传出版。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别的亚美作家身上——比如,汤亭亭的《女勇士》。这是为什么赵建秀宣称:“黄种人的自传是白人种族主义的文体。”赵的说法在多大程度上能站得住脚呢?陆生问学生:回忆录与小说的基本区别是什么?两种文体各有什么优势和不利?这些问题激发了学生的兴趣,他们甚至互相争论起来。
        课上得顺利,让陆生满意,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很多时候他觉得沮丧,就像对着聋子唱歌。有时候在课堂上情不自禁地面带嘲笑。上学期末有个学生在教学评语中写道:“唐教授似乎瞧不起我们。要是我们说了他不爱听的话,他就常常笑话我们。”这个学期他谨慎多了,尽量不在学生面前笑。他明白,教授就像是演员,得让学生感到愉快,但他还不知道怎么不露心计就能取悦他们。不过,他敢保证这个学期的教学评语会比以前好。这可以向那些资深教授表明他在教学上有所改善。
        课后是面谈辅导时间,但没有人来他的办公室,所以他四点钟就下班了。在去地铁的路上他遇见了妮琪——一位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也是系里举荐他晋级的人。这位高个子的黑女人上班时总戴着花格头巾和宝石耳环,说笑嗓门特大。陆生对她说自己刚交了评审材料。
        “哇,你好快呀。”妮琪说。“我要是你,就一定等到最后一天。但我想没关系。你交上去前仔细看过了几遍吗?”
        “看了。”
        “没有错字,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吗?”她半开玩笑地说。两个酒窝突现在她的脸上。
        “我都校读了。”
        “现在你可以放松了,等着听好消息吧。”
        “谢谢你的帮助,妮琪。”
        虽然他向妮琪保证自己认真校读过那些材料,仍有点儿不安。他检查过三遍学术研究和服务的卷宗,但教学卷宗他只读过一遍。他希望里面没有错字和笔误。最后期限是下个星期一,三月三十一号。妮琪说得对,他应该把所有的材料都攥在手里,直到最后一刻。他应该多等几天。
        晚饭后,陆生更加不安。妻子在看日本电视剧,他则回到书房,放上了一张爵士乐激光唱片。滚动的音乐飘然而起。他打开计算机,调出教学卷宗,开始读起来。一切都好——文字并不活泛,但干净明了;他对此应该有信心。然而读到长篇报告的结尾,他注意到“Respectly yours”这个莫名其妙的短语。
        他心情闷闷地从书架上拽出一部又一部词典。没有一本收入“Respectly”这个词。作为标准用语,《韦氏词典》提供了“respectfully”一词;《美国传统词典》也一样。那么,“respectedly”呢?他问自己。在信尾可以说“respectedly yours”吗?应该没问题。他隐约记得在一本双语词典里见过这种用法,但哪一本呢?他记不起来。错一定出在那里——是他从“respectly”这个说法衍生出来的。
        怎么办呢?他应该告诉妮琪这个错误吗?不能,那等于把自己的愚蠢和无能公布于众。但如果全系都看到了这个错误怎么办?更别提学院的职称评审委员会了。他们不会仅仅说这个词拼错了,或这是个笔误。这是明显的误用,表明他的英语太差。如果他的专业是理科,或是社会科学,甚至是比较文学,这种错误造成的后果可能不那么可怕。但身为英文教授,不管他能怎样熟练地运用各种批评方法来分析文学作品,这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人们会摇头说,英文教授起码要能写出像样的英文。
        更糟的是,那些心怀恶意的同事会怎样。陆生知道有些教授一直怀疑他的能力。他说英语口音浓重,而且不知道如何赞扬自己不喜欢的书和作家。他曾经得罪过系里的梅尔维尔专家盖里·卡尔布费尔特,说《白鲸记》写得太笨了,像一头畸形的鲸鱼。系主任皮特·约翰逊从来就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陆生被雇用时约翰逊在休假。在第四年评审时,他对陆生的教学能力表示怀疑。幸运的是妮琪为他辩护,说他已经在亚美文学研究领域开始崭露头角。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他常常在学术会议上发言。但这回可不一样——妮琪只是副教授,在授予终身教职一事上无力说服所有的正教授。陆生担心约翰逊会抓住这个错误毁掉他。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很长时间,思考怎样来补救。爵士乐早就停止了,但他没注意到屋里静了下来。他左思右想,找不出办法。他到卧室时,妻子已经睡着了,绒被盖在肚子上,一条腿伸到他这边的床上。他小心地抬起她涂了红指甲的脚,放平了她的腿。然后他上了床。他长叹一声,而她却笑嘻嘻地喃喃自语,舔了舔嘴唇。他看看她的圆脸,那脸蛋儿还是这么年轻,小嘴微微张开。他刚关上灯,她的手就懒洋洋地落在他胸上。她咕哝说:“让我试试那件连衣裙,带花的那件。太漂亮了。”
        他移开她的手,继续思考那个错误。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系里拿回他的教学卷宗。它一定还在那里。学术材料可能不在了,因为得复印好多份寄给外面的专家审评,而教学卷宗只放在系里,由他的同事们来审阅。他闭上眼睛,希望尽快能睡着。
        第二天一早雪莉注意到陆生脸色阴沉。她把一碗热呼呼的麦片粥放在他面前,问道:“怎么啦?你气色不对。”
        “我只是没睡好。”
        他常失眠,于是她就没追问下去。“上课前在办公室里先打个盹儿。”她告诉他。
        “我没事,别担心。”
        “今晚我会晚些回来。莫林要在四海亭演出,我得到场。”
        “好吧,我自己会买些东西当晚饭。”
        莫林是雪莉的弟弟,在当地的一个乐队里吹单簧管,经常在酒店和餐厅演出。他二十六岁,比雪莉小五岁,还在考虑这辈子该做什么。姐弟俩都出生在夏威夷,在香港长大,四年前,即一九九三年,来到纽约。雪莉父母要姐姐照顾好弟弟。陆生不介意妻子为莫林花费时间。他喜欢内弟,经常去听他演出,但今天不行,尽管是星期五,他无法对莫林演奏的疯狂音乐提起兴致。
        吃完早饭,他就去上班。在地铁上他强迫自己温习写作课的教学笔记;这门课他教过许多回,不用怎么准备也能教。尽管他努力专注,却老走神儿,急着要在别人之前到达系办公室。
        但一到系里,他发现秘书嘉莉和皮特·约翰逊已经在那儿了。陆生急忙进入窄小的阅览室,他的评审材料存放在那里,供已经拥有终身教职的教授们审阅。他吃了一惊,金属柜上空空的。他退了出来,问嘉莉他的卷宗哪儿去了。她眯起一只眼说:“我们复印了几份给正副教授们看。”
        “你是说他们开始审阅了?”
        “对呀,他们得读完了才能开会。”
        一阵晕眩差点儿把他放倒,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这时约翰逊走出他的办公室。他是维多利亚文学专家,两腿细长,略鼓的肚子堆在腰带上;一副巨大的钢框双光眼镜架在他的鹰钩鼻上,几乎盖住了半张脸。他跟陆生打个招呼,会心地眨眨眼,但不等陆生这位助理教授说话,系主任就走出了门,一本厚厚的文选夹在腋下。显然他是去上课,然而他古怪的举止却让陆生心里打起鼓来。为什么约翰逊不跟他说话呢?系主任一定看到了他错用的“respectly”!
        陆生匆忙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上了门。除了去教写作课,他一整天都待在这间牢房似的屋子里,思考自己的困境。如今全系肯定都看到了那个可恶的词,而且他也一定成了笑柄。即使妮琪也无法再为他辩护。他该做什么?谁能帮助他?他从来没感到过这么无助。
        近几年他在中文的《全球周刊》上开了个专栏,谈英文语法及用法。要是评不上终身教职,他将不仅在学校里成为笑话,而且在华人小区他英语专家的名声也将会毁掉。有人会幸灾乐祸,尤其是那些恨他的人,他们反感他对当代中国艺术持负面意见。要是他不那么粗心性急就好了。这句老话对极了:“只有你的愚蠢能够毁掉你自己。”
        秘密再也保不住了,那个星期六他对雪莉坦白了。她也慌了神儿,因为陆生是个天性谨慎的人,有时过于小心。他们坐在客厅的组合沙发上。莫林也在场,在一个角落里懒洋洋地靠在一把藤椅上。陆生问雪莉:“你觉得我该不该跟妮琪说?”
        “她肯定看到了。”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背运,八九年改专业就好了。”他想起那个夏天,自己曾考虑该不该像别的中国留学生那样放弃博士论文,而去学法律或贸易。
        “陆生,你过于担心了。”莫林插进来说,用手指拢了拢染黄的头发。“你看我——我从来没干过全职工作,但还是活着,和别人一样呼吸。你应该学会放松,学会享受生活。”
        “我跟你情况不同。”陆生叹息说。“大家都认识我,要是我被炒了,那会成为丑闻。我真希望像你一样会演奏一种乐器,在哪儿都能挣到钱。”
        “我不相信你的事业就这么完蛋了。”雪莉说:“有多少人能从北大和哈佛都拿到学位?”
        “在美国,顶尖学校的学位只能帮你找个工作或加入一个俱乐部,但除那以外,你还得证明自己,努力工作才能成功。”他想加上一句,说他的学位都是文科的,不值钱,但他没说出口,知道她同意嫁给自己是因为在她眼里是位前程无量的学者,知道她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是由于他的两个金灿灿的文凭。的确,它们在香港或内地会很值钱。
        “你得这样看,”雪莉继续说:“什么是终身教职?不过是一张允许你每年挣五万美元的工卡。”
        陆生皱起眉头:“对,我做别的也照样能活下去。”
        整个周末他都心事重重,常常想象自己该试做哪种别的工作。一想起该怎样跟那些尊敬他的华人朋友解释,他就觉得困惑。也许最好实话实说,不管多么丢人。
         已经是四月中旬了,还剩三周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但时间爬得多慢啊!陆生经常心不在焉;上课时他经常走神儿,听不明白学生的问题。回答问题时,像是在背书。他不再布置课外作业了。
        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个学期。即使学校拒绝给他终身教职,他仍可以在这里再教一年书。但那样做太丢人。见到同事时,他尽量避免和他们多谈;觉得他们的目光要穿透他的心窝,挖出其中的秘密。有一回妮琪笑着说:“醒醒,陆生。你睡得不够吗?还是什么别的毛病?”
        他问答说:“我在赶一篇论文,后半夜才上床睡觉。”
        他和雪莉谈过明年怎么办,妻子建议他在别的学院找一份工作,但他不愿那么做,说自己从此低人一等,没有哪所学校会有兴趣雇用他。他宁愿做别的事情,哪怕是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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