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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杀手

发布: 2011-10-20 20:39 | 作者: 过士行



        秋风把树叶大把大把地撕下来的时候,我起了杀心。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么办了。
        当然,我自己办不了,给鱼刮鳞的时候鱼一动我都吓一跳,何况是杀人呢。好在,现在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咨询了一下业内人士,他们说,根据我的身份,杀掉一个我的仇家,不适宜使用暴力。像投毒、枪杀、勒毙、堕水、纵火以及多种方法都不适合,那属于武杀。什么是文杀呢?比如讲一个故事把对方吓死,一点踪迹都不留。或者告诉一件让他嫉妒的事,让他后悔死。还有一种我认为更不靠谱的方法,那就是让他笑死。后两种方法我不大相信,如今人很难后悔什么,心肠都硬得很。人也很难笑死,在娱乐都不能致死的年代,能笑死的比例太低了。至于吓死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需要极高的智商,还必须认识高端人士。
        我从网上约到了他。恕我不能介绍他的相貌特征和姓名,干这行是需要保密的。我们在造纸厂的废水排泄口见了面,这见面的地点是他选的。废水冒着黄色的泡沫不断涌出来,恶臭扑鼻。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吗?”
        “他断了我的生路。”
        “是个理由。您不会另谋别的生路吗?”
        “我没有别的技能,只能干这个,可他偏偏毁了我。”
        “我能知道您是干什么的吗?”
        “我是写小说的。”
        “他是怎么惹了您的?能不杀最好别杀。”
        “我雇你来不是做调解的,我是要请你解决问题的。”
        “我们还没有成交。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知识杀手是不会轻易就接活儿的,我们以文明为原则。”
        “好吧,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干我们这行的就指着一个评奖会了,如果能评上这个大奖,所有的出版社都会来找你,甚至能给你百分之二十的版税。同样一部小说,没得奖时根本没人理会,印五千本也卖不动,得了奖能印几十万册,可以生活得很好。”
        “最高才百分之二十?梁启超拿百分之四十的版税。”
        我告诉他现在不是那个尊重作者的时代了,没让你自己掏钱自费出书就不错了。我把那个仇人如何多次在评奖会上毁我的事说得有声有色,我相信,凭我一个写小说的对人心理的把握,我已经说服他了。
        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帮你。”
        我问他的刀润是多少。他说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数字:二百五。
        我说要不你就二百四,要不你就二百六,咱们躲开这个数字好不好?
        他说没必要,就是这个数。这个数字蕴含着某种诚信。“按照行活儿的规矩,先付一半。”
        这个我懂,可是一半我也不想马上就给,太便宜了,便宜得让我都不敢相信了。他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呢?
        他提出换个地方去谈,找这个地方原本是想利用排水口的噪音掩盖我们的谈话声音,可他没想到,晚报说这个排水口的污水治理通过检测的报道是个骗局。臭气快把我们杀死了。
        我们换到一个农贸市场,那里有个皮货摊,专门替顾客活剥皮。当然不是剥顾客的,是剥银狐、貉之类稀有动物的,人喊兽叫,噪音足可以压过一百个同时分娩的产妇嚎叫。
        贩子一把从笼子里掏出一只肥貉,那畜牲先就尿了,它恐怖地嘶吼着,两眼流着泪。
        贩子麻利地把它装进麻袋,扎好口,突然举起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敲了一下大鼓,四周一片欢腾。贩子把貉掏出来,它的四肢在抽搐,基本昏厥了。贩子用刀子麻利地把皮从它身上剥下,剥到头部的时候貉睁开了双眼,无望地看着四周。它的身上冒着热气,浑身红得像个熟虾。笼子里它的亲属们开始撕心裂肺地抗议,但是畜牲的声音淹没在人的声音里。
        一个戴着金镏子的胖子拿走了皮筒子。生意太好了,有个孩子闹着让他父亲给他杀一只貉。他并不是为了穿皮袄,我猜他不知道这可以做成皮袄,甚至根本不知道这皮可以做成衣服穿在身上。他只是想看一个活蹦乱跳的东西转瞬之间就挂了,从下往上剥皮时,浑身上下流出的血还冒着热气呢。他父亲同意了,挤到贩子跟前嘱咐说:“别让它叫得声音太大,我受不了。”
        可能是生意太火了,贩子说:“那你等着吧,没人的时候我再给你剥。”
        孩子哭闹着,非现在就要。
        我的主意改了,我说要不你把这孩子杀了吧。他摇摇头,说不满十八岁连法院都不能判死刑。他说他有更知识化的方法让貉安乐死。我想也好,检验一下他的方法吧。
        孩子闹得贩子没法做生意,只得去捉貉。可是满笼子的貉都疯狂地乱咬乱叫,贩子瞪了孩子一眼,说:“都是你闹的!”孩子顿时大哭,比貉的声音大多了,将来如果变声稳定,做个男高音或是能发海豚音的演员是没问题的。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走了过去,对着笼子说了几句什么,笼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贩子顺利地捉出一只最小的貉。那畜牲亮晶晶的黑眼睛望着我找来的杀手。
        贩子要把貉装进麻袋,杀手阻止了。他对着貉耳语。众人看着纳闷。我想挤进去听听,但动弹不得。
        奇迹发生了,貉闭上了双眼再也不发一言。它死了。
        贩子拿着刀,将信将疑不敢下手。“万一剥到一半它咬我呢?”贩子担心。
        杀手坚定地向他点点头,贩子像是被催眠似地一刀一刀有节奏地干着,仿佛在弹小夜曲。片刻,皮肉分离。人群里一阵喝彩,笼子里一声叹息。
        杀手挤出人群。我问他:“你跟那畜牲说了什么?”
        他拉着我快步走出农贸市场。我们来到一个小学校门口,四周是比农贸市场人还多的等着接学生的家长。大家都盯着门口,没人注意到我们。
        他说:“这就是我的方法。”
        “可你到底说了什么呢?”
        “让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哪个好,只有神知道。”
        “这是苏格拉底临死前说的话。你觉得它能听懂?”
        “我们不谈这个,我们需要静下来,谈谈我们的交易。”
        我坚持要让他把方法详细地告诉我,如果我觉得可行,就付一半定金,另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全世界都这个规矩。
        “怎么跟你说呢,”他在字斟句酌。“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有个阳痿者死了??”
        “是你干的?”
        “不,不是。我说你听着。时间很宝贵。”他点着一枝555,深深地吸了一口。
        “嘿!”一个粗暴的声音冲我们吼着。我吓得魂不附体,怎么着,还没干呢就暴露了?
        “把烟掐了,这是学校门口!”粗暴的声音说。
        杀手温柔地捻灭了香烟,若无其事地接着跟我说:“阳痿者死于自杀。他不堪羞辱,选择了这条路。”
        “什么人羞辱了他?”
        “我跟你说了,不要插话!”杀手有点不耐烦。“他在嫖娼的时候突然阳痿,受到了小姐的羞辱。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件事让他背上很沉重的包袱,让他觉得这比你们评不上奖还令人郁闷。”
        “能不能别扯上我?”
        “你已经扯进来了。你听着!”杀手这回真的不耐烦了。“他死了,他有个朋友给他守灵,因为别人都嫌他死得不够光彩,只有这个朋友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守灵的这个朋友爱看书,晚上他就坐在灵堂里看书。第二天,来向遗体告别的人发现这个守灵的睡着了,一本书扣在了阳痿者的下身上。这本书悬空呆着。”
        “下面有个气垫?”我顺口接道。
        杀手掉头就走。我连忙追赶过去,抓住他不放。
        “你要是干不了,就说干不了,别找借口!”我气咻咻地说。
        “你骗我。我是个诚实的人,也希望雇主诚实。如果我觉得有一点谎言,我就不干了。”
        “我当然诚实,我为了评奖都雇凶了,我还不诚实?”
        “你不是写小说的。你是个写电视剧的。”
        “我当然是写小说的,如果有人让我写电视剧,那是求之不得的!”
        “你写不了小说,你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拉着他,在萧瑟的秋风中不让他走。他没办法,只好继续讲他的故事。第二天跟遗体告别的人们来的时候,发现他的下身上悬着一本书,他的鸡巴居然勃起了,顶着那本打开的书。他彻底雪了耻,流言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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