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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人

发布: 2011-10-13 16:17 | 作者: 羽马



        吴今天又穿着他的DON‘T ASK,早早铺上图板整画了一天。
        近来吴穿戴整齐,每天衬衫外都打了领带,我真想跳起来骂他假装体面。我知道自己对他不公平,我很少认为自己对人不公平,他好象非要引得我对他不公平不可似的,而他不反抗,谁的眼里他都没 份量,所以我的不公平顺其自然地成型了。老邓当面在会议上批评他的为人,虽然老邓是在敦促他附和人们的习惯,有劝导的意思,但这么不客气的、与工作无关的 批评我是第一次听到,实际上就是人身攻击,老邓是在用批评的钻头试探他的深度。当着一屋子人,吴夹在中间眨着眼睛,表情如木,脸色既不红也不白,似乎说的是另外一个不在场的人,这家伙简直深不见底,或者他的心就是一个空洞,自尊值几近于零,人入此境,无畏无敌。
        老邓扬言废掉吴,没有如愿,最起急的可能不是老邓,而是跟他同处一室的我。
        吴很少在办公室待着,有时在下面清洗零件,有时在生产车间给机器除锈,办公室的位子给他留着,到办公室来的时候他的皮鞋声还是一样的响,钥匙格啷格啷的,倒比以前木头木脑呆在办公室还神气一些。
        吴被到处派,派去给油漆工做帮手,老看他戴了只口罩,他不过蹲着除除锈打打光,刷漆的技术活轮不到他,他还是戴了只口罩,油漆工反而是光着鼻子。吴歇着的时候把口罩拉下一点,露着鼻孔,松垮垮地罩在嘴上,我怀疑干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戴的,世界上再没第二个人象这样戴口罩了,他就这付样子走来走去,不与人搭腔,东看西瞄。
        吴又被派回钳工班实习,晚来的小 聂已经独立担着项目了,他还在实习,光阴的唱针卡住了,别在一条坏道里。吴跟在那些钳工后面,但人家做事,他空晃。偶尔那些钳工拿他开心,自称他的叔叔什么的,其实年龄不比他大。四零精束机有两只——一大一小、一上一下的轮子,小轮子无动力,可以自由转动,大轮子是联动的,钳工跟吴玩转轮子游戏,比谁转的时间长,转大轮转小轮由吴挑,结果是,无论他挑哪一个都转不赢钳工。吴自己偷偷一个人去车间,一个人也能转到很长时间,只要跟钳工比,他次次输。其实那些钳工做了弊,他们中一个人假装看客,却在旁边踩着传动轴,这根轴与大轮子在一个传动链上,若没有多余负荷,大轮子惯性大,转的时间长,吴来转,踩轴的钳工相当于给他安了一个刹车。被耍那么多次竟然查觉不到,吴还是助理机械工程师。挂了助理工程师的职称,连技术员都不如,这是一件荒唐的事,但在我们这很正常,既然他是大学生,工程师的职称只是时间问题。
        钳工们只想拿吴开心,钳工的事吴做不了,钳工不喜欢他,不要他在钳工班待着,把他支到综合班。综合班倒适合吴,成了他落脚的地方,然后经常看到他有气无力地拖着小车,或是给氧割的零件去毛边,蹲在那用锤子慢屯屯地锤着,管他是地老还是天荒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工厂陷入困境,广东成为淘金地,技术组两个年轻人通过考研跳出工厂,后来的落脚点也都在广东。那些最早南下的人,均被大家当做能人,那怕只是做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到南边是立地成佛。
        吴突然几天不见踪影,传言填进 来,不过一句话,“到广东去了。”这是一件大出意外的事情,仿佛一只赖蛤蟆抢先跃过龙门。吴消失的那些天,我显然地有些失望,一是恶劣情绪突然失掉目标不适应,二是没有想到他会来一场胜利大逃亡。我们一个一个的似乎是大鲤鱼,却被那个最不起眼的家伙甩下,在即将干涸的池塘里吧嗒吧嗒挣扎。
        二个多星期,吴又回来了,又看到他坐在办公桌前发他一辈子的呆了,赖蛤蟆没有升仙,臭虫没有长出翅膀,我别扭的心思回到原位,厌恶卷土重来。
        然后又有人说吴要到广东打工,这一项了不起的壮举还要摊到他头上。吴坐在办公室,隔壁老陈进来问他手续办没办完,他慢屯屯地说:还没想清楚。我不知道是希望他想清楚,还是希望他不想清楚。
        老陈是来向吴的闯劲致敬的,我突 然不敢一味看死吴的前程,当今要几多鬼在市面上威风,说不定吴以他的鬼相加入其列,来个衣锦还乡也未可预料。其实我等见识有限,什么闯不闯的看不真切,不过是乱哄哄的远羡,羡人家大把的钞票。吴还没把钞票揣回来,只不过失踪配上传言,大家眼里第一次有了他的存在。
        吴悄悄溜回,他的开水瓶却没有跟回来,从这开始他就喝办公室的开水瓶,也就是喝我们的开水,前个月小聂请了长假,开水瓶的水全由吴去打了,我宁愿到隔壁办公室找水,还有意做给吴看,我对他的厌恶持之以恒,是长在情绪里的毒瘤。
        吴仍在班组实习,他一天两头在我们办公室里坐着,吃饭或是发呆,中途上来就是洗杯子喝水。
        吴要给下岗了,工资会掉到一百二十块,顾不上一个月的口粮,但是吴出奇地欢快起来,进进出出哼着歌,倒象喜事将临似的。
        陆说:劳资的魏上个星期跟他谈了 话。我想了想上个星期吴的反应,确实有那么一两天显得异常,怎么个异常法,要么就是发呆发得多些,本来在读的一本电脑书也不读了,(那个时候电脑是绝对的 高科技,一般部门是配不上的),要么就是不断地进进出出收捡东西,要么就是显得急躁,但因为吴总是异常,所以临时也显不出特别的异常。
        这星期吴还是老样子,在办公室待的时间不长,有时换了工作服出去做事,一付忙人的模样,他把外面的羊毛衫脱下来叠整齐锁好,换上工作服,到处能看到他颠来颠去的讨厌像。我问小陆,陆说没派他事做,春节前就不管他了,他爱来不来随他便,厂里已经下了他的岗,只给他发生活费。
        陆说吴无所谓,谁也不找,魏(劳 资处长)跟他谈话时问他跟宿舍的人说不说话,吴说他们是普通人,我不跟他们来往。吴这样说话不仅可笑而且傲慢得令人恨,陆说:看来我们都是普通人,他都不跟我们说话,他要跟伟大的人交朋友。我哼地嗤笑,陆停了停说:他可能也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晓得是要说什么意思,他说不到。我一下子发觉自己不如陆的理解 力,没有转弯来同情吴,想一想也是,跟吴谈得上交往的那么几个人,照吴的意思,全都是厂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全都应该删掉,他也许真是要说别的意思。 但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和陆帮吴算他下岗之后的生活账,陆说:一百二十块钱嘴都顾不到,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五块钱,一个月也要一百五十块,五块钱还是最节约的,中午一餐最少三块钱。我心里想这么点钱吴在厂里怎么待得下去,到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他就该彻底走人了。
        老邓对吴同情最 多,只当吴是个性格不佳有心理障碍的孩子,总是说吴好不容易读了书,又正儿巴经的不坏,是个老实人,不忍心废了他。邓看到吴,对吴说:你下岗了啦。吴又用轻的略微不耐烦(我听得象不耐烦)的口气说:晓得。老邓嗓门大着,象是严厉又象是不严厉:晓得你要想个办法啦,你去找找汪总或是找赵总,你要找他们谈啦, 否则怎办呢?你跟他们说说自己的想法,对他们要求一下,让他们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老邓的话一大堆,吴照旧闷不作声,也不望着老邓。吴走后老邓跟我学 吴不看人的样子,说:吴从不正对着说话的人,总用眼角瞟,样子看着怕人。老邓说吴,不是出于厌恶,而是出于不理解,他说:吴是打不死的猪,想遍了也想不出 他能做什么,你想想看,看你想不想得出他合适做什么?魏说你那不是空压机房缺人吗?你就让他去开空压机算了,我说,让他开空压机,莫把空压机开炸了。
        吴来得少了。这天吴穿一件崭新的蓝T恤,腰间别了BP机,他进到办公室,扭着身子往腰间看,站在门口看一遍,在办公桌边看一遍,都是对着我,我想他是在炫耀。有一阵,他跟钳工班小陈做传销生意,是小陈的下线徒弟。我试着问小陈吴的P机的来历,小陈一笑:这个事情蛮凑巧的,算了不说。不仅我怀疑,办公室其他人也不相信,老高怀疑他别的是P 机模样的电子表,小聂也这样说。
        吴并未因下岗而垮掉,反而精神起来。老邓说:哪一天他也成了什么款也不一定,现在的人说不准。我在心里冷笑。 
        有人说吴在红嫂钟点工那里干事,还是个小头头。红嫂钟点公司里多半是纺织厂下岗的中年女工,吴是唯一的大专生吧,助理工程师简直是高得可怕的职称。
        这说的都是九十年代的事情了,大概算一下,吴该是四十岁的人了,现在他在哪里谋生呢?也许他不象我们想象得那么轻,他不是空气,他也有一辈子,但谁也钻不到他的心里,谁也不能帮他感受他的那个世界以及他自己做为人的重量。
        世界上一切物体都有着落,这个人是例外。
        ——已刊登。谢谢您的耐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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