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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人

发布: 2011-10-13 16:17 | 作者: 羽马



        老邓扶着栏杆大喊,终于开爆,我等得都不耐烦了。
        不带偏见看吴,他不算丑,个子中等偏矮一点点,不胖不瘦,没有突出的地方让你记住,但跟他共事一个月,谈不上共事,我不跟他共一件事,他每天在我的视线前面晃一晃,这个人已经刻进我的脑 袋。吴的古怪,使劲观察也得不出结论,若是智力有问题,他怎么考上南京的专科学校,陆处长由此说中国的教育有问题。吴比一般人反应迟钝,表情是最少的,没见过他笑,没见过他怒,没见过他发牢骚,不笑的人当然很少,在我们工厂,不发牢骚的人仅此一例。
        吴从下面办公室搬上来已经一个多月,一个月来他没画一张象样的图纸,多数时间坐在屋里发呆,发着呆把一个月的工钱拿走,他的呆功世上罕见,磨人的光阴被他打败。吴坐前面,隔我不到三米远,视线躲不开,象一只大臭虫,厌恶的情绪生起来很难克服,狠不能在屋子中间架一道混凝土隔板。吴喜欢戴墨镜,在屋里也戴,你见过戴墨镜的臭虫吗?
        上个星期二,老邓进门就问:一六零的铠装头搞好了没有?问完话老邓坐到小聂的椅子上,老邓没记准吴手头的项目,问错了。吴背对老邓,照原样保持姿式。等半天不见响应,老邓问第二遍,吴对前方反问:什么铠装头?邓说:一六零的。吴说:不是铠装头。吴的声音象是没煮好的面疙瘩,老邓烦劲上来:什么?吴说:是拖线装置。老邓声音再拔高一调:什么?吴说:拖线装置。老邓说:你搞完了没有啦?吴说:搞完了。一问一答的过程,吴一直没转身正视他的上司。老邓说:搞完了你给我看一下。吴在桌上找了找, 找出一叠皱巴巴的信纸,仍面朝前方,那叠信纸搁在肩上等老邓起身伸长手越过小聂的桌子去接。老邓说:你这是么东西,这鬼看得懂哪,你画正规的再给我。邓把信纸翻了翻递回去,说:你什么时候搞得完跟我说下看,这个月底怎样?吴说:搞得完啦。他也要烦起来似的。邓说:你要有什么问题问一下陆问一下马,你实在不 想问你一个人搞得出来也可以。吴始终没给邓一个正脸,我在边上帮他难堪,不知道是难堪还是着急,还是指望看笑话,老邓把他无奈何,火都发不动。
        听吴说话不容易,上面办公室几乎没人跟他聊天。吴的嘴发出的声音远没有他的脚和腰问的钥匙多,他的嘴要么用来咳嗽,要么用来无缘无故地叹声气,要么被辣的时候用来滋滋吸气,偶尔小声哼哼歌,超不过两句,我努力去听,白费力,那是他自己的歌,没有词,含着舌头哼的。
        吴的嘴还用来喝水,他的杯子是外面卖饮料的一次性塑料杯,每一次喝水前要把杯子洗一遍,反正他不是洗杯子就是洗碗,一洗老半天,好象我们在他的杯子里抹了毒药。吴带上来一只开水瓶,陆处长说开水瓶是他楼下办公室的,命吴送下去,吴对陆的命令置若罔闻。吴的开水瓶和我们办公室的开水瓶不放在一处,我们的放在后面,他的放在自己的小柜边,每天我们各打各的瓶,各喝各的水,他那只瓶里装的肯定不是臭水,就算装了五粮液我也不碰一滴。陆处长看吴不顺眼,说他走路怎样怎样,手怎样怎样,脚怎样怎样,比我看得仔细,对吴的厌恶一点不亚于我,虽然说起来他们有半边师徒关系。人跟人太不同,要么特别吸引,要么加倍排斥。
        星期五,吴不在办公室,老邓到他办公桌上翻,拉开抽屉翻,翻出那叠纸:他就把这种东西给老子看,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看得懂。我先认为老邓武断,他必竟是外行,人家必竟是助理工程师,我以为那叠纸画了部件设计草图什么的,老邓看不到三秒钟就还给吴。吴的那摞纸,果真是乱写乱画,仅一张象草图,还不伦不类,鬼都看不懂。我只是笑,不批不评。老邓指头点着纸面,要把它们统统戳破似的:这是么东西?是轴承座是吧?这有么用?一个尺寸没有,叫个工人画也画得比他强。他说搞得完,他坐在那里,头也不回一下,好啦,老子看他搞得完啦,这几天他搞了什么,一毫都没有动,我迟早要把他废了的。我要废他老早就废了,他哪里没有搞过,车工班,钳工班,调度室,都叫他搞过了,他什么都做不来,一点用都没得,看来不把他废了不行。我实在觉得他是个农村伢,一个人在这里,个个都踹他,蛮遭孽的,何况他读这多年书也不容易,我不忍心把他废了,总怕把亏给他吃,但他就是不行。这个伢实在是能力太差,简直摸不到门,你要说能力差你谦虚点、勤快点,多问,多做,别人也愿 意帮你,他又不问又不动,跟别人关系又搞不好,不讨人喜欢。你说小聂,他刚来的时候基础也差,他其实跟吴是一个水平线上的,论基础知识吴不一定比聂差,我 要不是看小聂老头子(副厂长)的关系我也不会叫他上来,但小聂经踹,肯问,人也灵光些。机械这个东西也不是蛮难,小聂踹几次就踹出来了,再加上他跟底下的 钳工关系混得还可以,哎,现在他也能做些事了。吴就不行,那一次汪(总工)点名要我把他废了,我说不行,不能废。我们心不晓得几善,总怕亏待了他,这个伢确实是不行,他属于入不了门,根本不晓得从哪下手,又懒。要是我们这承包了,我第一个把他退到劳务市场去。
        吴进来了,坐下,戴着墨镜,背对老邓。我们话题已经转开,谈到承包裁人的事,老邓又想起吴,在后面指着他的背,手指头离他半米不到,老邓说:我第一个点名的就是他。就算老邓一指头捅穿他,他也不会动弹的。
        吴走路步履匆匆,仿佛天下忙人,有时甚至急得以跑代步,腰间一串钥匙为他的脚步助威,把耳朵蒙上也能听到。事实上,全厂一千号人数吴最没事,以他为标准,所有混事的人都可求功邀赏。
        三十一日,老邓在楼上大声喊过,好一会,吴才从库房钻出来昂着头望,他的五官扁平模糊,象一张馊饼,邓吼:你的办公室在哪呀?你给我上来!
        老邓要废吴,我假惺惺地问:你不 要他,他能干什么呢?倒象是可怜他,其实我巴不得早早轰他走,什么叫眼中钉,他就是眼中钉,这么大的钉这么小的屋,躲都躲不开,中午睡觉占他的椅子我都觉得不舒服。我假惺惺地问是想提早知道答案。话说过来,真把他轰走,我想象不出他能到那去营生,他在厂里被人到处赶,老邓自称发善心才收容他,再一赶,他的日子要赶绝了,这么年轻,又这么笨,如今聪明人好活都不易。老邓的声音隔几间办公室听得到,做统计的杨师傅出来瞄了一眼,她对我一笑,象是会心却说不准一笑何意。
        我们回到办公室,老邓在门口堵着吴不让他进来。吴还是那付饼子表情,墨镜没戴,老邓喊他时,他出来应一声又赶去取了样东西才上来,取的肯定是墨镜了。现在他的眼神不动,嘴不动,身体也不动,只有手指在摆弄墨镜。
        老邓让吴站在门口训了吴一二十分钟,然后自动结束。
        邓说:我对你够可以的了,我跟你 谈不是一次二次,起码谈了五六次,你说你上来这长时间你做了什么事,你连自己办公室都不好好待着。吴嘟咙了一句,大概说楼上热,这是火上浇油。邓说:上面热,人家不热,人家技术员要么在办公室要么在现场,就你不同些,成天到处跑,你上来这长时间做了么事?你搬上来就是这张图,现在还是这张图,(他的图板竖在办公桌上,贴在上面的白纸隐约用细线条画了半截图,竖了一个月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来时的模样,好象世界的变幻纯属多余。)我怕你搞不到还有意叫小陆带你, 小陆这忙我还要他带你,(陆正站在屋里,他的双手还没洗,油乎乎的摆着展览),可你做了什么?百么什没做,百么什都是小陆搞得好好的叫你做,你一点脑筋不动,我真是把你当小学生看,人家小学生还要做作业啦,你做了什么?成天到处逛。不是我不用你,我哪里都要你去了,你那里都待不住,一点用没有,你说你有什 么用?工厂不是那么好混的,你总要有点本事才好混啦,你有么本事?说个实话,上面管理人员也有混的,不是每个人工作都那么饱满,但别个混得过去,你连混都 混不过去。你说你不会你问啦,下面的小陆不要你问?上面的马也可以问(指指我),你要问总要拿个东西出来,你鬼老子都拿不出来别个么样教你?这个月底你把 这搞出来,要搞不出来你自己写个辞职报告,免得我赶你。我跟你讲,现在要承包的话,我第一个废的就是你。今天几多号?三十一号,这样,我怕你好不好,这个 月底你是搞不出来了,我不跟你说太多,下个月三号,下个月三号把图拿出来,错的也可以,你要拿不出来,对不起,你自己把辞职报告写了交给我,莫叫我赶你, 我们这留不了你,你哪里好发财到哪里去。
        邓一个人又吼又叫,屋里其他人不 吭声,故意静音让他的声响传播更远似的。吴没有被老邓炸坏,言语的硝烟过后,他仍是他,毫发无伤,不动的地方仍然不动,摆弄眼镜的手指仍在摆弄。我真想钻 进他的脑袋,从那里面往外看,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怕他是个疯子做疯事,但他象佛一样不露一丝苦恼。
        我估计三天后吴仍然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即使拿出来了,也不象个东西。吴穿一件白色文化衫,我突然觉得他每天穿的都是这件文化衫,胸口印着:DON‘T A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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