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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短篇

发布: 2011-10-13 16:16 | 作者: 司屠



        初一下午,弟弟和我上了一趟山。那是年三十夜里拟定的一个计划。美其名曰“春节登山运动”。可事到临头,我心里又没底了,担心会在山上遇见野猪什么的。这 时,我看见三叔从窗口走过。三叔是我们的一个堂叔。他不会搓麻将(那就有可能是我们村成年男子里惟一的一个),每年到了正月,便无所事事得很。于是同去的还有三叔。我们三个穿了全统靴,带了木棍和柴刀,缓慢地向山上进发了。之所以缓慢,是因为山里的雪更厚。靴子陷在雪泥里,每拨一下,都要化费比平时更大的 力气,偶尔还要跌倒。在到达半山腰时我们休息了一次。重新上路后,一开始的兴奋劲早已耗尽,而山头仍还遥不可及。就在我犹豫是不是应该由我出面来提议再休 息一下时,三叔看到了一串小动物细碎的脚印,我们便快步跟上,沿着它们向山顶而去,也不是没有指望凭着手中的武器捕获一两只兔子。脚印深入了一片小树林, 而我们终于也看到了山顶。我们便一顾作气抵达了它。我们在最高点清出了一块空地。堆了一个雪人。我和弟弟分享了一支烟(烟是我同学给的)。三叔不抽烟,他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天色阴沉,四野白茫茫一片。望得见村里的几个黑点,那是人无疑。看到河,只是河的轮廓依稀还在,稍低于岸,没有水,表面完全被冰冻 了。远处,白色的山包起伏有致,呈现一种柔和的曲线;更远处,山的色调略显暗淡,越远越淡,几不可见。再看一次,觉得有一种很强的整体感,好像是画上去 的。我突然后悔急着前来,我多么希望此时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同学亚娟和李强。可以想见,在我和李强抽烟时,亚娟会说我们变坏了,流氓,会打落其实是为了抽 给她看而含在我嘴里的烟。我打算等他们来了后,带他们再来登一次雪山。
        走之前,我在雪地上撒了一泡尿,抖抖索索地洒下了一个“天”字。
        下山时想到一事,我问弟弟,有没有听到刚才我们喊了之后传来的回声。
        他不记得了。
        听不到的,我告诉他们,雪吸收了声音,这就好比是脚陷进了雪地里,不同的是它拨不出来了。我尽量讲得通俗易懂,而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么说是否正确,一路上我就想着这个。
        从第二天起,我便在家里等着亚娟和李强。他们说好初三来蒋岙找我玩,但说不定提前一天来了。他们两个以前来商量读书的事为由,他们的父母会答应的。学校规 定下学期不准我们复读了。为了不至于荒废学业,从而保留升学的希望,我们是得找个应付的法子。终于等到了初三。初三那天一早我就醒来,为此而躺卧不安,小 说也看不下去。拿起、放下,重复了多次。干脆起来后,还是不能安心。说好了去姑姑家拜年,我只是吃中饭时去了一下子。其余时间一直呆在家里,等到天色发 黑,这才放弃了等的意图,而仍然存有幻想。此种幻想要延续到睡着为止。我是这么想的,也许他们此时正打着电筒向蒋岙走来。这一情景还出现在了当天晚上我做 的一个梦里。我记得当我梦见亚娟和李强遇到一只狼时,我就醒了过来。我很是为他们担心——虽然我们这里从未发现过狼——但愿他们此刻不在路上。
        亚娟和李强是初五中午到的。
        于是又经过了焦灼的一天。初五早中饭后我去了我那同学家。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赌博:牌九。我要求推一庄。有个大人试图一次性吃掉我。我强作镇静。幸好,码 在我台面上的钱一倍倍地增加着。我及时把这一庄结了。稍作徘徊,便离开了同学家,出门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我稳住身子,随后扬长而去。进入间隔 着阿木公公和我家的弄堂时,我取出钱。但还没来得及点清楚,因为听到了弄堂外的说话声,又放回了口袋。就在我走出弄堂时,我看到——与之同时我也想到—— 亚娟和李强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想当即退回弄堂里,然后再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身边,吓他们一跳。不过,我终于还是径直走向了他们。
        
        中国
        
        方海山是城里一黑道小头目,这天下午,他和几个老板饭后同往一场子麻将,搓至中途,冲进一帮手持马刀的外地人。打电话叫人已无可能,若与之对抗便有可能死 于非命,方海山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马刀们将他和在座的各位洗劫一空。事后,老板们倒无所谓,无非是受了些惊吓,损失了一些钱,方海山却不能释然,此事使得他 在老板面前丢了脸面。当晚打听到对方的派别后,他便通过中间人与之交涉,不料对方并不卖帐,中间人也很气愤,方海山便招人火并。本来无须方海山亲自出面, 但那帮头头的口气实在猖狂,方海山很不解气,提出决斗,后者答应了。于是,在决斗时,方海山居然一刀捅死了此人。
        一如众多港片所示,械斗结束后出现了大批闻讯赶来的警察。此事搞清倒不难,警方很快便把矛头对准了主犯方海山。下午三时许,警察分头在全市范围内展开了搜 捕,其中一路于四时到达上方,将方海山老家团团围住。但一时却止于包而围住,之所以如此,是碍于老方,即方海山的祖父。老方是一老革命,曾为我党出生入 死,解放前参加过辽沈、平津两大战役,五七年转业到乡政府当了一名干部,(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大老粗,以他的经历就有可能当上大官,老百姓都这么说),虽 然晚节不保,后因严重的生活作风(偷老婆)及经济问题被削职为民,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老方把住门楣,一声怒吼,顿时震住了在场的警察。旋即,老方返 身入室,倏忽来去,就在警察们缓过神来正要向屋子发去冲锋之际,“哐当”一声,老头把一抽屉的军功章摔在了众人脚下。
        娘希匹,老方破口大骂,都给我看清楚了,这是什么,这是军功章,这又是什么——老头一把扯开胸前的衬衫(纽扣为之崩落在地),露出一道醒目的斜着将上半身一分为二的伤疤——这是老子当年跟小日本拼刺刀砍的,我戳你妈个逼啊……
        老方削职之后郁郁至今,如今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将多年的积怨一吐为快了。他继续骂道,老子为XX党买命,这么多军功章难道就换不来我孙子一条命,老子就这么一个孙子,我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番话说明老头已经知道他孙子出事了,那就很有可能方海山来过家中,有可能此刻还在。只是,花花绿绿了一地的军功章以及来自于半个世纪前的伤疤令警察对老 头刮目相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大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种情况他们都是头一次碰到,因而紧张之余(以为方海山就在屋子里,他持有凶器),感觉新 奇。为首的警官命令大伙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他得请示一下上级。警官双眼看定上窜下跳的老革命,和领导通起话来,“嗯嗯”了一番,收了手机,向前跨出一步。 老方以为他要过来,赶紧去拿武器,身边只有一堆柴禾,便操了一根在手中。仿佛这是一枝枪,至少是一刺刀,老方高举着它。警官笑着摆了摆手,他不是这个意 思。他的意思是——他开始对老头好言相劝:只要老头现在能叫他孙子方海山出来,政府可以将此视作投案,加上他的孙子方海山作为一名老革命的孙子,政府是不 会不有所考虑的,但是——警官的语气一转,警官严肃地指出(警官在措辞时所表现出来的老练程度,令其他警察甚为欣赏):老伯,如果你和你的孙子再这么下 去,这么下去有什么用呢,你是老革命了,你应该比我们这些后生更懂得道理……
        我懂,我很懂,老方打断对方,气愤地告诉在场的各位(除了警察,还有村民,他们被阻隔在警察们形成的包围圈外)他还没老,他脑子还清爽着呢,他很清楚他们的那些把戏,他知道那是这么回事,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实际上都应该倒过来说。
        坦——白——从——严,抗——拒——从——宽。老方一字一顿地说。接着,他咆哮道:你们是一伙骗子,骗子。
        老方的话引发了几个警察以及村民们会心的微笑,其中一胖警察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他意识到了不妥,赶紧掩了口并去看警官的脸色。果然,警官扫了他一眼,皱着眉头。
        你要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警官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们尊重你是个老革命,但也希望你认清形势,你这样子可不好,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到时……
        到时什么,你说,你说啊,畜生。
        你这样子,到时不仅连累了你孙子,政府还要问你的包庇罪。
        包你妈个逼啊。
        劝说不会有效果已很明显,警官尴尬地沉默了一会,然后和身旁的一武警小声商量了商量,转而都看着老头,点了点各自的头。老方一看色势不对,觉得木头不足于 抵抗敌人的进攻,便左右环顾,想找一更有效的武器,发现了廊沿下有把锄头,正要去拿,已然不及,警察们一拥而上,将老头拖到了一边,而门随之被一脚踢开。
        不过,这一路也扑空了,警察们小心翼翼地搜遍了屋子的各个角落,不见方海山。被约束在道地上的老方见此情景(这自然在他的预料之中),擤了一把鼻涕在地上,发出一阵狂笑,伴之以剧烈的咳嗽,突然间他声泪俱下了。
        XX党就是这样对待她的有功之臣的吗?这算是什么世道啊!老子打下了天下,就是让你们来这么糟蹋的吗,嗯?我老方头到底作了什么孽……
        反剪着双手、踱步自屋子里出来的警官扫了委顿在石磨边上的老头一眼,示意手下把军功章收起来,放入抽屉。然而,就在之后警察正要离去之时,老方突然起身,大步上前,一脚踏定抽屉,撒了一泡尿上去。警官虽觉得这事冒犯了他,但又觉得很难处理,便装作没有看到,率众走开了。
        此后经过走访,警察认定方海山没有来过上方村。方海山的祖父之所以知道方海山出事,查明是此前方海山打过老家的电话。(方海山老家虽家徒四壁,但有电话, 是方海山发迹后特地为他祖父装的)。确实,方海山来上方干什么呢?难道他想落草为寇不成,呵呵!看看天色已暗,警察便都撤回了城里。
        第二天,上方村绰号“瘪子”的方尧根找到了老方,后者正独自在家中昏黄的灯光下吃饭(方海山的奶奶已于五年前亡故)。“瘪子”探头看了一眼窗外,悄悄地告 诉老方下午他看到海山了。老方继续盯着“瘪子”。“瘪子”开始结结巴巴地说他是在黄泥坑看到海山的,海山当时坐在白眼阿国家那块长田下面的溪坑边,看到 “瘪子”后,方海山叫他大伯,然后说他出事了。“瘪子”说他已经晓得了,警察昨天来过村里。“瘪子”告诉了方海山老方不让警察进门的事。方海山听完,说他 回不了村子了,他要“瘪子”转告他爷爷一声,要他爷爷放心,他不会被警察抓住的,他没事。
        我走走时,海山要我可不要告诉别人他他来过这里,我怎怎怎怎怎么会去告诉别人呢,老方头,海山可是个好人呐,我们都都当他是个好人的,前年要不是海山我儿 子可可可就吃吃大亏了,我又怎怎么会去做这种事。“瘪子”涨红了脸,仿佛他已经做了或打算做这种事,因为警察正在悬赏方海山。
        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当天夜里,老方带上上个月方海山捎来孝敬他的一箱方便面中剩下的七盒、三包利群牌香烟以及他所有的积蓄(不多,七百多块,也是海山陆 续给他的),去了黄泥坑一趟,但在“瘪子”描述的地点已无海山的踪影。老方去附近山中转了转,用手电筒扫射着在皎洁的月光下略显灰白的山林。仿佛警察正在 搜山,这架势海山即便见到,估计也不敢露面。为能明确来者是谁,老方灵机一动,关了手电筒,在半山岙唱起了歌。“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 没有回应。可能唱得不够响。老方便放开喉咙,“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他侧耳聆听,惟有他的歌散去的声 音。他接着又唱了一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还是没有回应,看来海山已经走了,走了也好。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老方继续唱着,此时他已经不仅是在唱给他孙子听了。“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梁和小米……”后来,老方又回到了他孙子先前呆过的地点, 在那里他找到了几只烟蒂,正是海山常抽的“利群”,老方蹲下来,捡起一只,点上火,接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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