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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短篇

发布: 2011-10-13 16:16 | 作者: 司屠



        高宠之死

        只见那后生生得身长八尺,头戴金盔,身穿金甲,坐下青鬃马,手提一杆錾 金虎头枪,见了牛皋便喝道:“你可就是牛皋么?”牛皋道:“老爷便是!你是什么人?敢来阻我粮草?”那人道:“你休要问我,我只与你战三百合,就放你过 去。”郑怀大怒,举棍向前便打,那将架开棍,一连几枪,杀得郑怀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张奎把银枪一摆,上来助阵,两个战了二十余合。牛皋见二人招架不住, 举双锏也上来助战。三个战一个,还不是那将的对手。正在慌忙,那将托地把马一拎,跳出圈子外,叫声:“且歇!”三人收住了兵器,只是气喘。
        今天的说书到这里就结束了。照例,说书先生像个县官老爷那样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欲知后事如何,却听下回分解。
        而张重并没为此感到遗憾,正如他并不怎么清楚今天的说书已经结束了一样,他整个的心灵还沉浸于那场打斗,沉浸于金枪小将的以一敌三,他懵懂地跟着同路的祖父和哥哥张固走出门去,估计也没有意识到他在走。他一言不发地走着,直到快要到家时,仿佛受了冷,突然抖了一抖,这才清醒过来,但似乎也没有讶异自己此刻已不 在说书场而是在家门口,他问祖父,这个本事这么高强的人是谁啊。祖父告诉他,这个人叫作高宠。
        “他帮岳元帅的吗?”他问道。想必忐忑不安:要是那是个坏蛋,可如何是好啊?
        “高宠马上就要帮岳元帅了”。祖父给了令他振奋的答复,他便“驾”地喊着冲向了屋子。
        可是在床上,他的哥哥却告诉他,这个马上就要帮岳元帅的高宠明天就要死了。那是张固在说书散场时听大人们说到的,现在他想了起来,便脱口而出。虽说他自己也半信半疑,也不希望高宠死掉,但当随后看到他弟弟不信,说什么“不可能的,你乱说”时,仿佛“高宠明天就要死了”成了他张固的观点,别人不信便是对他的冒 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并且他看出他弟弟特别喜欢高宠,也为了刺激刺激他弟弟,他便故意坚持这一说法的确凿无疑,“不会错的,高宠明天就要被压死了。”
        “你骗人。”
        “大人们就是这么说的,大人们会骗你吗?”
        “不可能,我不相信。”
        “高宠明天就要被压死了。”
        “你再说呐,你再说,我就打你了。”
        如果他弟弟不这么说,有可能他是不会再说下去了,但是现在,虽然,他真和他弟弟打,他也不一定就打得过,但好歹他是做哥哥的,那有做哥哥的怕弟弟的道理,于是,他不依不饶,念念有词:高宠明天就要死了,高宠明天就要……他弟弟踢来的一脚使得他没有把这一意思再次说完全,兄弟俩便默默地(于此,他们达成同谋, 针对的是父母,他们可不想让睡在房间另一头的父母发现他们在打架)在被窝里互相踢了几脚。之所以没有再踢下去,是因为做哥哥的让了步,在弟弟踢了他第三脚后,他没有回击。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怕他弟弟,他是怕爸爸妈妈,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事,肯定会打他这个做哥哥的,就算他有理,他们打的也会是他,一向如此。因而,为了表明他并不是怕他张重,过了一会,他又念叨了两遍。
        张重干脆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他显然是不打算再理他哥哥了。不过,张固总归还是收到了一些效果,他弟弟虽不愿信,毕竟有所担心,“不会死的”,后来,在张固快要睡着时,他听见他弟弟喃喃自语,不禁说出声来。也许那是从他梦中发出来的。
        第二天,在学校里,当张重不时手脚并用比划着想象中的高宠使枪的动作,并且辅之以“嗨,嗨”有声时,偶尔,高宠的死会侵入了他心头,此时,他的动作停顿了,声 音也不再发出,他歪斜着头,似乎想了一下,接着,他把头摇了几摇,肯定地说:不会死的。这么认定了之后,他便又化身为高宠,“驾”地喊着,骑马提枪冲往敌 阵。“来嘛,你来嘛”,他向前方的假想敌挑衅,然后一连几枪,将对方挑落在地。这话他也对他的同学说,那么,一连几枪之后,接着他会对那同学说:你怎么打得过我呢。
        他喜欢这句话:三个人收住了兵器,只是气喘。他想象着这一幕,想象着牛皋(牛皋他也很喜欢,他觉得他是个胖子)在马背上呼呼地喘气,觉得非常有趣。但其实他并 不是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有点知道,朦胧知道。假如有老师就此在班上提问:“三个人收住了兵器,只是气喘”这句话说明了什么呀?他会“腾”地一 下站起来,仿佛对于这个答案甚至可以不加思索,但在全班同学都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后,他却搔着头,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想想,张重。”老师说。“他本领最高,牛皋他们打不过他。”他突然急急地喊道——并不是针对这一问题作出他的回答,而是在说出他总体的一个想法。
        为了和别人分享他的发现(昨天晚上他们班只有一个同学去听了说书)和热爱,张重将高宠的事迹在几个同学间绘声绘色地说了说。有同学认为李元霸也很厉害的;有同学告诉大家,他爷爷说过吕布最厉害;还有同学说最厉害的要数孙悟空,大闹天宫。不过,张重还是觉得高宠最厉害,孙悟空不好算,那样的话,猪八戒也要比高 宠、李元霸厉害。说到猪八戒也要比高宠、李元霸厉害,同学们都“哈哈”地笑了。张重邀请大家今天晚上一起去听说书,今天晚上,高宠还要跟人家打,昨天是和 牛皋他们打,今天就要和金兀术打了。这是明摆着的,因为“今天,高宠就是岳元帅手下的一员得力大将了。”
        在旁边四年级的教室里,张固也在和同学们说起高宠。“有个人很厉害,比罗成还要厉害,叫高宠,你们晓得吗”。(昨天四年级也没几个人去听说书)。和张重一样,他也在等着晚上快点来到。有所不同的是,张固盼望着高宠在今晚死掉。这么一来,就可以证明他是对的了。
        他没有忘记提醒他弟弟“高宠今天夜里就要死了”。他还叫弟弟不信可以去问问祖父。但张重没有去问,并且,后来,在前往说书场的路上,当张固就此问祖父时(他是这么问的,“爷爷,高宠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他跑开了。但那时正好路上有个同学在叫他,因而不知道他是因为同学在叫他才离开的呢,还是他不想听到答 案(那有可能是高宠真的要死了)才离开?
        直到说书即将开始,张重才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在张固旁边的空位置上一屁股坐下。张固当即凑近他,由于说书先生已经在习惯性地咳嗽了、手也已经抓住了惊堂木, 他小声地说:不会错的,爷爷说了,高宠今天就要死了。但张重仿佛没有听到,他牢牢地盯着说书先生那边,仿佛已经进入旁若无人的境界。
        那小将确实是叫高宠。他不是来劫粮草的,他很快便与牛皋、张怀等人结拜了兄弟。随后还和牛皋一起将金营冲杀得稀里哗啦,顺利把军粮解到了牛头山,参见了岳元帅。下面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高宠的事了,当高宠再次出现时——
        不道那高宠想道:“元帅与兀术交战,没有几个回合,为何即便回山?必是这个兀术武艺高强,待我去试试,看是如何?”便对张奎道:“张哥,代我把这旗掌一 掌。”张奎拿旗在手,高宠上马抡枪,往旁边下山来。兀术正冲上山来,劈头撞见。高宠劈面一枪,兀术抬斧招架。谁知枪重,招架不住,把头一低,被高宠把枪一 拎,发断冠坠,吓得兀术魂不附体,回马就走。
        张重和张固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此时,张固已经不再记得他的盼望,想必张重也已忘了他的担心。
        高宠大喝一声,随后赶来,撞进番营。这一杆碗口粗的枪,带挑带打,那些番兵番将,人亡马倒,死者不计其数。那高宠杀得高兴,进东营,出西营,如入无人之境, 直杀得番兵叫苦连天,悲声震地。看看杀到下午,一马冲出番营,正要回山,望见西南角上有座番营,高宠想道:“此处必是屯粮之所。常言道:粮乃兵家之性命。 我不如就便去放把火,烧他娘个干净,绝了他的命根,岂不为美。”便拍马抡枪,来到番营,挺着枪冲将进去!小番慌忙报知哈元帅,哈铁龙吩咐快把“铁华车”推 出去。众番兵得令,一片声响,把“铁华车”推来。高宠见了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听到这话,大人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张重和张固跟着也笑了笑,他们都根本没有感觉到高宠已经大祸临头了)把枪一挑,将一辆“铁华车”挑过头去。后边接连着推来,高宠一连挑了十一辆。到得第十二辆,高宠又是一枪,谁知坐下那匹马力尽筋疲,口吐鲜血,蹲将下来,把高宠掀翻在地,早被“铁华车”碾得稀扁了。
        张固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弟弟一下,弟弟正抿着嘴,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屋子的烟雾并没影响张固看到。张固摸摸自己的头,低下了头去。他也觉得很难过,几乎要哭。这时,从东边角上真的传来了一个同学的哭声,朦胧中他抬头一看,是和他弟弟一个班的绰号叫作“田鸡”的张电波。张电波越哭越响,大人们笑了起来,说书先生停了一下,笑吟吟地看着下面,等到张电波在他祖父的安慰下他的哭声不那么响了,他又开说道,兀术一日在帐中呆坐思想,忽然把案一拍,叫声:“好厉害!”军师忙问:“狼主,何事厉害?”兀术道:“某家在这里想前日被高宠一枪,险些丧了性命,有本事连挑我十一辆‘铁华车’,岂不厉害!”张固听见“田鸡”破涕为笑了,而弟弟也笑了,于是,他也笑了。趁机,兄弟俩把荡漾在各自眼眶里的泪水一把抹了去。
        
        注:楷体部分摘自钱彩《说岳全传》
        
        同学少年
        
        年三十下午,雪越下越大。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到了吃饭时间,外面已是朦胧一片。我妈说:三十要睡得早,初一要起得早。好像每年到了这一天她都会说这话。并 不因此,我们早早就睡了。但要等过很久我才睡着,那就仿佛过年在我仍然是一个令人兴奋的事。我为自己依然幼稚而感到泄气。我想到了一个成语的一半:怒其不 争。我便更加睡不着了。只得任由那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我耳边响着。等到一觉醒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还在,仿佛此前我没有睡着过。
        那鞭炮声在夜深人静之时听来似乎遥远,却又清晰。由此,仿佛看得到一个广阔而清冷的天空。它是深蓝色的,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闪烁于天际,与之相配套的则是 底下的黝黑和万籁俱静。不过,事实并非如此。雪,正密布于天地间,村庄正在被雪覆盖。半夜里,你听得到鞋子落在雪地上的声音,追随其远去直至消失,代之而 起并使你侧耳去听的是一种落雪的声音似乎。
        其实那年雪早在寒假开始时就已经在下了。下得断断续续,其间出现过两个晴天,有日头,但热力稀薄。廿三是其中的一天。这天是村里家家户户掸尘的日子。年年 如此,掸了尘还要吃汤团,吃了汤团才表示又长了一岁。廿三中午,父亲戴了草帽,穿了一身破旧衣服,用竹梢丝扎成的掸帚清扫着屋子里的角角落落。我和弟弟站 在道地上,看着父亲在飞舞的尘灰中忙碌着。我怀疑弟弟或许以为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正跃跃欲试呢。其时,我妈正在抖开箱子里的衣服,以便它们普遍能 晒到阳光。那天中午,随便站在那家的道地上,左右一望,便可看到家家户户门前的雪地上散布着家俱,斗橱、柜子和箱子,还有摊开在箧斗上的被子,因而花花绿 绿一片。当我看到父亲把浸了水的桃枝插到门楣上时,知道尘已掸毕。时间还早,我去村子里转了转。碰到以前一个班的同学。一个学期不见,他已比我老练许多。 我跟着他。经过四队的一个小店,那里麻将正好三缺一。他当仁不让。我坐他一旁观战。他要了一包烟,拆开分了一圈。我在盼着他给我烟的同时准备好了拒绝。但 在他递过来时,我却没有推却。随着麻将的进行,我发现,我这个同学的赌性很差,输了骂骂咧咧,没赢两副便得意忘形。他搓的每副牌里始终有一张正面朝下扣 着,好像他对我不能放心。而因此我不知道他听了什么,或是到底有没有听觉。只是在他说糊了时,他才会把打糊的牌拿过来和此前一直反扣着的那张并置。此时它方才露出了真面目。而一旦被别人糊走,我那同学会非常干脆地把他的牌全部推入牌河。由于他输多赢少,经常我就不知道那是只什么牌。有时,我会死死地盯住那张牌,不管这些人怎么搓它。当我同学终于又一次拿到它时(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顿时我感到一股细线一般的暖流从我体内升腾而起,其轨迹宛如我指头的青 烟。它袅袅上升,伸展自如。突然,我意识到这是我的第一支烟,于是我被呛得咳嗽起来。一天,我同学在桌上重重拍着那只反扣的牌。他和牌友们吵了起来。他说他不搓了。他把怒气发泄在了牌上。那只反扣的牌经他一掷,在牌河中跳了跳,掉落到地面上,仍然反扣着。临走时从它旁边经过,我克制着没有弯下腰去。
        而每天上午的时间,我基本上是在床上度过。在家里我没有早起的习惯。我的枕头底下藏了一本武侠小说。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说。有一天上午,我那个同学来找我, 我正在浏览小说里的插图。他问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他有一张图很有意思。但我发觉他心不在焉,我想他可能想对我说什么知心话。接下来,果然他很难为情 地说,过完这个年,他一定要把赌戒掉。我以为,他必是兴冲冲地赶来,但当他开始说时,他终于清楚地发觉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他就更加地 虚弱。于是他激动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口水沫子飞溅到我脸上及书本。他甚至说出如果了戒不掉——他就把手指砍掉这样的话。我悄悄地避让着。然后,一下子, 他又什么都不说了。他出神地看着后窗,好像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的样子。从他那个位置,他只能看到很多正在融雪的路上走来走去的鞋子。我想他无非是想 以此来掩饰他的窘态。等他走后,我继续看小说。看时间长了,看偶数页时,我便右侧身睡,看奇数页时,我便左侧身。这样一来,就不必老是竖起书本以致手臂发 麻。我手头的这个小说虽说只有一本,但它是八K本的,而且非常的厚。若不抓紧时间,怕等到了归还日期,我还不能看完。此外由于我父母严厉禁止我看这样的 书,可它又很吸引人,到了晚上,经常我就用手电筒照着在被窝里看。这也正是早上我起不来的原因之一。不过,初一,一早我就醒了。光亮从板缝间散进来。并非 阳光。我推开后窗,路上积雪厚达一尺不止。雪已经停了。我和父亲,后来当我们一起扫雪时,我们都不说话。这个钟点,即使是新春,起来的人也还是廖廖无几。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感受得到时间的流逝。中途,父亲靠着铁铲,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他的目光越过我,看着我身后。我铲得更为有力了。雪被大片地泼洒出去,落往坎下,铲子过处露出了石头和新鲜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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