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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肉

发布: 2011-10-06 22:45 | 作者: 张墩墩



        我把所有的宝物分装在三个袋子里。从重量和体积上,尽量做到公平合理。我还留了个心眼,将一柄锈迹斑斑的弯刀藏在腰间。我知道过河拆桥和卸磨杀驴的道理,在必要的时候,我就用这柄弯刀和她们的手枪拼了。我感觉我们早晚会有一战。
        她们很着急,不停地问,好了没有。我终于回答一声,好了!我累得够呛,棺材里空气质量差,几乎喘不上起来。我趴在棺材沿儿上,大口喘着气,右臂一用力,把一袋子古董拎了出去。一个女的接住。紧接着,我又拎出去一袋,另一个女的接住。最后我自己带着一袋瓷器回到棺材外面。我想,这袋瓷器就算我的吧。
        此刻,山洞里出现了一段真空般的寂静。她们在注视袋子里的古董,我则注视着她们。按理说,她们应该下手了,掏出手枪,将我击毙,然后把尸体放到现成的棺材里。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们没动手,还保持着友好的态度,和蔼地把两个大袋子放在我的肩头。我背着三个大袋子,踏上返回的路途。
        大亮说到这里,我的耐心到了极限,第一次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操,停,别胡说了!大亮,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浑身难受?
        你,你竟然不信我的话!我说的全是真的!好,你不信是吧,我马上给你寄一件宝贝,到时候你就信了。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你竟然不信我,真他妈的伤心。
        当“朋友”和“伤心”这两个词被大亮说出来并通过电话传到我耳朵里后,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类词语很少出现在我们的口中,一旦出现了,所表现的意义就非比寻常。难道是我言重了吗?他挂了电话。无声无息。客厅另一边,房东的女人的手机响起来,铃声是凤凰传奇的歌。我从冰箱取出一瓶啤酒,喝了两口。“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那歌声无止无休,难道那女人死了吗?我简直有点寂寞难耐。如果让大亮把故事讲完就好了。
        一连七天,没有任何人给我打电话。大亮销声匿迹。因为天热,很少有人买巧克力,我一个单子都没有接到。这些我都能忍受。说到底,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忍受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让电扇疯狂地吹着。我慢慢觉得死也不过是这样的感觉。手机突然响起,我以为是大亮,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对方说是送快递的,问我在没在家。大概他认为,这个时间,一个正常人是没有理由待在家里的,我应该穿戴整齐,去某家公司上班,然后顶着大太阳跑跑业务什么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本人在家。他的速度很快,几分钟后就敲起了门,然后把一个纸箱子送到我的手中。
        七天前,大亮要了我的地址,说要送我一件宝贝。现在,这个纸箱子里就是那件宝贝了。我把箱子放到客厅的茶几上,端详了半天,猜不出里面有什么。房东的女人打开房门,她要穿过客厅去厕所撒尿或者拉屎。她问我箱子里是什么。我说不知道。她停下来,站在旁边,等我打开。好吧,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大亮的把戏。我用一把裁纸刀开启了纸箱,里面是一团报纸,我剥开报纸,一层又一层,就像大亮的电话,不厌其烦。最后,一个瓷瓶露了出来。
        你发财了,这是一个古董。女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不过是一个瓷瓶。这时,我脑子里的画面是大亮蹲在一个地摊前,掏出十块钱买下了这件瓷瓶。女人不甘心,拿起来细细观赏,赞不绝口,她由衷地赞叹道,你看这花纹,多么优美,这釉色,多么温润,一看就是老东西,可以上溯到几百年前。我笑着说,那卖给你吧,二百万。她把瓶子放回桌子上,说,我可没有二百万,我只有这套房子,如果是真的,我愿用这套房子跟你换。我说,我说着玩的,钱算个屁啊,房子算个屁啊。
        她肯定是要反驳我的,作为一个教师,讲道理是她的职业病。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大亮打来的。他第一句话就问,收到了吗?我说,你弄个破瓶子糊弄谁呢!他说,那是真的,最少值五十万。我说,谁信啊!他说,你去找个行家掌掌眼。我说,算了吧,肯定是假的。他说,这些瓷器,我谁也没给,只送给你一个,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别不信,你要相信奇迹……  等我挂上电话,回头看茶几上的瓷瓶,踪迹不见。我竟然一阵莫名的紧张——只因为大亮说了一个五十万的数字。随即我骂了自己一句。房东的房间关着门。我敲了敲,女人开了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舒服死了。她手里拿着瓶子,她简直有点爱不释手了。我说,一个假瓶子,有什么好看的。她说,是真的,我有种预感。她确实很喜欢这个瓶子。她越喜欢,我越厌恶。我怎么可能和一个教高中数学的老师喜欢一样的东西!女人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一个历史老师的。据说这个历史老师是瓷器鉴定专家。她建议我把瓶子送去鉴定一下。我说,我讨厌各种老师!她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受到侮辱,再也不说话,把瓶子塞进我手里。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躺着,在翻滚的热气中翻着一本枯燥的小说。盈满汗水的手和纸页粘连在一起,犹如书中那些冗长的环境描写。瓶子摆在窗台,被饱满的光线所笼罩,倒是挺好看的。看着这个瓶子,我有了一股喝酒的冲动。我下地去拿啤酒,经过客厅时,又碰见了女房东。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在我的身后用极快的语速说,小张,你发财了,小张,你发财了……  啤酒很凉。我灌了两大口,希望能积攒起一些勇气,把眼前的女人打个半死。她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不停地打听着瓶子的来历。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大踏步走进房间,抓起那个瓶子,回到客厅。她做出一个迎接的手势。我说,给你!我把瓶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用尽全力。
        晚上十点,我出去散步。还不是太晚,但我已经有了犯罪的冲动。我想在路灯下打劫一个姑娘,把她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收入我的囊中。怀揣这样的念头,我走过了好几条灯火辉煌的大街。每个姑娘的身边,都有一个直挺挺的男人。别以为拥有一份傻乎乎的爱情,就可以耀武扬威,招摇过市。我这样想着,内心却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所占据。岁数越大,我就越感到无可奈何,力不从心。无聊和寂寞有时候真像一把刀子。我能理解电视里的那些罪犯,他们之所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完全是因为无聊。生活太无聊了,寂寞得让人撕心裂肺。  我走在废弃的学校旁,想跳进去玩玩,却无法攀越铁丝网。那真是一座好学校,空无一人,黑咕隆咚,适合枯坐,写诗。一共有三排楼,最后一排的楼上有灯光。那是唯一的灯光,从一扇破窗户里散发出来。我觉得肯定是有人住在那里。窗户上挂着窗帘,还有高低床的影子,但就是看不到人。我停下来,耐心地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看见人。我多么希望那扇窗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脑袋啊。哪怕是一个男人的脑袋也可以。  最终我还是失望地走开了。空气中满是夏天的味道,还有路边小吃摊散发出来的臭气。我要穿过一所大学。门口的保安犹如僵尸,只有漂亮的女同学经过,他们才会活泛一些,下意识地做几个动作,比如抽抽鼻子,跺跺脚。我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无动于衷。这说明我还像个学生。这让我很悲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将我拦下,告诉我,民工不能随便进来。我宁愿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民工,也不愿把我当成一个学生。那些该死的学生,下了晚自习,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太暗了,他们看上去都面目模糊。这些整天惦记着考试、巴结老师和乱搞的家伙们,怎么活得这么自在呢?最起码,他们看上去很自在,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傻子。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不用问,是大亮打来的。我正走在路上。这是我第一次在房间外面和他通话。他的声音有些异样,问我鉴定结果怎么样?我说,什么鉴定结果?他说,那个瓶子。我说,哦,摔碎了,现在是一堆碎片。他急了,操,那可是值50万的宝贝!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从地摊上买了个破瓶子糊弄我。
        错了,你错了!那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我亲自从古墓里背出来的。先不说这个,我跟你说个正事儿,我求你过来一趟,因为我快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你要死了吗?
        差不多吧,但比死更严重。今天我们又去盗墓,遇到了僵尸,她们都死在里面了,我自己逃了出来。
        你是个笨手笨脚的胖子,怎么可能逃出虎口?
        多亏了那把刀,第一次盗墓时我得到了一把刀,后来一直带在身上,为的是防备那俩女人,没想到却用在了僵尸身上。那僵尸跟疯狗差不多,见谁咬谁,他咬住了我的胳膊,被我一刀砍掉了脑袋。
        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行色匆匆,走出校门,来到马路上,世界马上变得喧嚣起来。车流滚滚的声音让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说,你的意思是,过不了多长时间,你也会变成一具僵尸?
        是的。你要来找你,干掉我,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
        这件事肯定行不通,我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
        你本来可以有五十万的。想想办法吧,只要你来了,我的宝贝全是你的。
        那好,但你得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难道你没有别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别人我也打过,但他们都忙,没空跟我说话,只有你,和我推心置腹,了解一个漂泊在外的男人的寂寞。
        听到大亮说出这句话,我几乎要吐在马路上。这也算一个解释。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除了他那两颗相距十万八千里的门牙。他最后叮嘱我要马上动身,然后气息奄奄地挂断了电话。
        在大亮的生死关头,我做了一个决定,去祖国的西部走一遭。我是在掏钥匙开门的瞬间做出这个决定的。我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想到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了,一阵兴奋。但很快,我又想到一件事,冷水浇头,我冷静下来,绝望地坐在沙发上。我没有买火车票的钱,哪里也去不了。刚才我真该打劫一个姑娘。房东的房间黑着,悄无声息,大概已经睡了。打劫他们?太过麻烦,还得喊他们起来。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一股顽固不化的闷热又包围了我。不开电扇,让热气尽情蒸腾。我躺在床上,身体冒着汗,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堆烂肉。此刻,我的朋友大亮也在等死。他会先变成僵尸——僵尸也是一堆烂肉。我拿起手机,打出半年来的第一个电话,当然是打给大亮,在我们分别变成一堆烂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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