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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飞天梦、蝾螈及其他

发布: 2011-9-29 20:06 | 作者: 林苑中



        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一个美妙的轴心。除了翻滚我还学会了各种各样的高难度动作,诸如倒挂金钩,倒悬等等。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枯燥,蝾螈却始终兴趣盎然,那只猴子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它们似乎都能被音乐所感染,总之他们有滋有味,他们为什么这样有滋有味呢,我无法理解。而我呢,厌倦了贝多芬,巴赫,古琴高山流水,我想方设法将自己弄得很疲倦,然后一头扎进梦里。在梦里我总能找到那种飞翔的感觉,这种感觉弥足珍贵,我总是一路飞翔,观望河山田畴。之后我会梦见自己的降落。这个降落之梦曾经连夜出现,大概这跟我思乡的情绪有关吧。我看见自己降落在一片巨大的瓜田里,或者充满蚕豆花的原野。然后我被一群人围住,再然后我怅然梦醒。梦醒后的怅然滋味也是难以言表的,我呆坐在空气中,视线垂挂下来。那些金属拉手,还有抽屉,以及所有仪器的面孔都显得很呆滞无力。
        这个是真实的存在,那边的机器在运转,屏幕上时而飘动雪花时而一片喧闹,我可以看见人世间的喧闹,那是切切实实的报道,征战,地震,哭喊,火灾,洪水,那是无比真切的,我看得很清楚。我想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不仅仅是我拥有君临天下的感觉。
        这可以说是我唯一能够获取人间消息的途径了,往往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就会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支配着,我仿佛一个云上的天使,或许比云更高的地方。我在偶尔的遐想中能够想象得到,太空的游客缤纷而来的那一幕,但是我总是无法释然,那毕竟还不是一瞬间能够完成的事情,那要很久。我有很长时间不笑了。这种笑容已经定格在报纸和居幅广告牌上,或者进入了教科书。我的面孔掩藏在玻璃罩里,但是笑容却是显著的引人眼目。银屏上闪回着那天的登天情形,一团巨大的火焰将一个银亮的物体推向了空中,我就是乘着那个来的吗。我忽然感到荒谬和无力。
        之后雪花弥漫,我知道地球上开始了美丽的夜晚。我想念家乡的床还有窗,以及儿子骑在我的头上每天经过的街道。我想念妻子的一个吻。想念母亲的笑脸。还有父亲。我是不会去将它关灭的,四十五钟后,那一个夜晚就会过去。银屏上开始了它的白天,生活带着它的蓬蓬勃勃的生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也就是说我在这个狭长的太空舱里的九十分钟,正是地球上的一天一夜。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间观,我飞在了前面,如果按照生死定律的话,我肯定也是必然先是逼近了忘川,或者冥河。但是我却容易抽身而退,退回到了原地,呆在原有的时间里。只要我返回地面,乘着一个巨大的烧焦火球降落在地。当然我从一些的资料上知道,那一刻我会有只是短暂性的晕眩,就像刺眼的太阳光带来的效果一样,这是很短暂的,很快就没有了。然后我被蜂拥的人群簇拥而出,被我们的国家尊为一名英雄,被鲜花和报告会所淹没。我从没有对这一个美好的一幕放弃过,就像我从没有放弃观察过蝾螈身上的一丝斑纹(时刻在变化)一样。蝾螈成为我最为亲近的动物,这大概跟科学家的推断有关系,有科学家认为人就是从这个全身柔滑湿润充满好看的斑纹的动物演变而来。因此我大概在潜意识里将它最早的纳入到自己的对话者行列中来的。我们之间的可能存在一个时间交错的问题,据说这条蝾螈从一个原始丛林的深壑里捕获,它一起来到太空也便于了解它的进化历史和它的基因什么的。我只是如实地记录而已,开始的时候我有点不习惯它的潮湿,和它的丢丢溜溜的眼睛。他的蠕动的小足是慢慢的长出来的,我几乎目睹了它的全部变化,从一寸长的样子到将近一米。这是一种很有意思演化。它是我忠实的听众,是我存于默想的那篇小说里的原型人物,以及我个人戏剧的忠实表演者之一。
        我下面会要谈到我的这个无聊的创举。有这个排演戏剧的念头的时候还是因为猴子,猴子早先我在动物园里见过几次。我小时候还喂过猴子东西吃,譬如香蕉皮或者树叶,有时候还有汽水什么的。这只猴子只经过简单的训练。它被我放出了笼子,吱咕吱咕的叫着,兴奋莫名。达尔文说人便是猴子进化而来的,据说这个论点至今备受质疑,看着它我想起曾经看过关乎猴子私闯民宅,戏弄妇女之类的报道,觉得猴子未尝不可以做一个伟大的演员。这个荒诞的念头就这么形成了。其余的加入者,有那个伴随过我的妻子度过少女时代的布娃娃,背景是这个狭长的舱道,还有充满人间消息的银屏等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便宣布开始了。开始的时候,我总被他们在空中的任性所烦恼,他们并不听从我的安排,悬浮着显得随便而散漫,不过很快我就放任自由了,在这里他们本就应该这样。我得承认这个念头荒唐,但却使我孤寂中感到兴奋。它使我如火里煅造。那种感受难以忽略。我在这个狭窄而自由的舞台上的一切在你们看来是一种疯狂的举动,我知道你们已经在热被窝里,或者其他的一切公共场所目睹了这一切。报纸和电台等媒介上进行了报道,人们都在传播这条疯狂的消息:登天者已然疯狂了。我默默的注视着银屏上人们的动静,包括我在这里的戏剧表演。我和人们通过这个十五寸的方形玻璃进行了互动。人们在报纸上渲染了这种疯狂气息,不乏有幸灾乐祸之徒。电视上人们的脸上的表情有同情和不解,还有漠然,总之是他们应该有的表情。我没有看见家人的面孔,我猜测人们向我的亲朋好友封锁了消息,但是我相信即便到他们知晓的那一天,也定然是理解我的。而我和猴子,蝾螈还有一个色泽有点陈旧的布娃娃的之间的真诚交流在他们的眼里的确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电视上开始出现政府官员,他们试图澄清什么,譬如这是他们预先的计划之一等等,云云。他们试图掩盖真相带来的结果是适得其反,人们更加疯狂的认为这个伟大的创举是一个颓然的失败:一个人在茫茫的太空里只能变成了一个疯子。我坐在屏幕跟前关注着人间的动静,我忽然间感到了一丝可笑。这是很可笑的,显然现在我被变成了一个疯子,这个途径就是我和几个动物在这个狭长的太空舱中的不合时宜的表演。我当然也目睹了舱中的录像设备重新反馈到我的视野里的情形,我的确如痴如醉,我从我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脸部始终摆出陶醉的模样,总之很忘我。再有手的姿势显得很优美,一手下垂,另一手手捻莲花状。我在跟猴子说话,屏幕上的猴子唧唧咕咕,可是我当时分明是能听见的他的说话,他当时对我的问话回答得那么好,他说,他是懂得人的。他甚至说了人是残忍的动物之类的话,可是屏幕上的猴子却一幅唧唧咕咕顽冥不改的模样,它在空气中游来游去,犹如一只巨大的长虫。总之屏幕上的猴子的确离一个伟大的演员相去甚远,倒是蝾螈有点温柔,偶尔的将柔软的额头碰碰我的手,或者横在我的膝上,含情脉脉的看着我。我自然如看见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的眼一样,如果是这样我叫了一声亲爱的又何妨呢。或许问题出在这儿,或者诸如此类的细节上,譬如在这场戏剧中我不止一次的叫猴子祖父,或者兄长,还有称蝾螈为诗人,布娃娃为天才,伟大的妓女。在这场戏剧的中场,有我和布娃娃的一场争论,主要是关于道德,那个布娃娃的话堪称石破天惊,当然你们只是看见我面前的布娃娃有一袭优雅美丽的长裙,而不知道长裙之下的秘密,那只有我才明白,它说的话在我的记录簿上写着呢,具体在第278页第三行,这句话就是:肚脐之下无道德。当然你们认为那仍属我的自言自语的一部分,我也毫无办法。戏剧呈现出闹剧风格,几个堪称伟大的演员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在这个寂寞的空气之舞台上手舞足蹈,不知白昼黑夜。戏剧的结尾部分按照我的设想,我(不再是我,而是一个极具孤独的人,我有幸扮演而已)和蝾螈举行了一场令神惊讶的婚礼,人是理解不了的,我让小小的神受一次小小的惊吓。这个结局没有如愿,因为魔鬼的到场,魔鬼是一个扳手(他有巨大的口腔和狰狞的面部),它漂在空中以谜般的突然也以不可理解的速度飞了过来,蝾螈被击伤了。善良的人总会受伤害,在这个突然遭遇篡改的戏剧里也概莫能外。蝾螈的血漂在空中,一滴又一滴,犹如一个红色的小球,它们相互独立,互不相扰。倒是摄像设备在最后的刹那录下了蝾螈的眼神令我满意,它悠长的视线里,有绵绵不绝的情谊,还有难以忘怀的眷念。我在以前的影视剧里见过这样的眼神,有一种令人揪心之美。你们是不可能理解的,我和一个扳手的对话。其实我在和魔鬼较量。他突然的面目总是令人骇然,在这儿也如此。他可以借足一切的物,甚至肉体,它只不过穿起了华衣,掖着诱惑。总之,这场孤心招致的表演以一种我不能掌握的力量收尾的,我惘然但我依然振奋,因为我明白了正是那个无处不在力量的人,上帝或者真主,或者是佛陀,手握魔鬼那个巨大扳手锁定一个又一个螺丝钉,开始运转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结构的机械。这就是我不停的在嘴上唠叨说我是一个小螺丝钉的缘故。人们认为我的心智已毁,这种认识我很快就原谅了。既然如此,我也认可了这种被弃绝在太空中的现实,虽然无比忧伤,但终究无可奈何,我将蝾螈的尸体拖进了后备二舱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我就像这个沉闷的躯壳一样一无所用。
        后来我做了噩梦,我梦见我自杀了,我闯出了太空舱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穿过冗长的梦境一样的大气层,最后坠向了白净草原,那里铺满了烂漫的鲜花。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有多少回怂恿着自己按照自己的梦境去做,我被梦境中飞行和堕落的快感所蛊惑,那种感觉就像做爱。不停的下降,心却不停的升起。银幕上还放着人间世的一些消息,我偶尔眺望窗外,看见美丽的那弯弧线总要落泪。你们知道,我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被人们彻底的遗忘了,尽管这个遗忘的过程持续的时间有大半年,直到屏幕再次出现了关于我的报道,这是哪一天呢,我无法说清楚了,总之我醒了过来,带着噩梦的焦灼的疼痛感,习惯的守护在窗口,眺望着,然后紧紧盯着银屏上的动静。人们似乎在缅怀。科学家和政府官员,还有在广场上散步的群众,他们仰望湛蓝的天空,说,如果他还安然无恙,应该有一百岁了。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生死,或许哪里没有。一个老者用拐杖指了指天空这么说道。一个小孩挣脱了他的手,说,人为什么要死了呢。老者继续说,因为天上的那个人太寂寞了。然后喟然长叹了一下,镜头离开了他们的脸,升上了天空,天上有云朵经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看见过的最动人的对话。
        2003年12月11日晚上 
        ——《水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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