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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飞天梦、蝾螈及其他

发布: 2011-9-29 20:06 | 作者: 林苑中



        这里的空间很小,很狭长,像一个管道。管道壁上充满了耳朵般的拉环和把手,这些东西主要是能够使你很好的在一个地方着落。只要一松手你就可以漂在空中,然后贴着天花板睡觉。当然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作出各种各样的动作,那些姿势或站或立,或倒或斜,总之你可能想象出来的姿势尽管可以摆出来,你们大概已经看见了,我可以在空中跑步,倒立或者横在那儿,像一具漂浮的尸体那样。我已经在这个空间里呆了好些时候了,我对时间的判断只能借助仪器,电表告诉我我已经来此定居研究两年零四个月,我在舱里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被你们目睹到,尽管这中间相隔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说一句话后,四十五分钟才能得到回应。有时候遇到阴雨天气这种间隔会拉得更长,倘若仪器出故障的话,那此间的时间就更不要说了。
        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只感到新鲜,按照要求我第三天就脱去了笨重的宇航服,只穿一个裤衩。考虑得我的样子会被你们一览无遗,我才没有脱掉最后那一层遮羞布。穿上衣服的感受和地球上绝对不一样的,就像一层苍蝇纸粘在身上,粘粘的,我总有冲动要揭掉它。可是我就像控制自己的情欲一样控制住了它。我的适应能力不论是心理的还是生理的还算很强,第八小时后我就开始工作了,这都是一种程序的要求,包括给你们挥手,说上几句平安的话,当然更为主要的是要传达出在太空所见的景象。如果我说这一切曾经出现在我的梦中,你们可能是不会相信的。事实上我的确做过这样的梦,起初的时候我被这个梦所惊吓,那时候我才五岁多点,我将这个骇人听闻的梦境讲述给我的幼时伙伴听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给与我讥笑,他们认为这一切仅仅是梦境,他们甚至认为这种不可能是一种荒唐,后来我也慢慢的认同了这个观点,这的确的是一个过程,因为那的确是一个梦而已。
        可是现在的此刻,我就曾经生活在曾经被视为荒唐和不可能的事实里,当我跟我的儿时好友通上电话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他们当然先是无语以对,然后是一阵激烈的掌声。这个梦境是这样的:从梦一开始我便站在一层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然后悠忽之间四周发亮,像是眼前的舞台打开了它的灯盏。然后我看见了满天的星星,星星闪烁,这和我在乡间的西瓜地里仰首看见的星空没有什么不同,我惊叹于这一层层叠叠的灿烂的时候,明晰的看见一些行星向我游弋过来,他们愈来愈近。没有任何声息,静悄悄的。然而就在这一层静穆中能闻见一丝丝淡雅的桂花香味。这很奇怪的,我已经开始意识到我在做梦,并且意识到梦境是有色彩和味道的。这是我第一次做到这样的惊异之梦。我仰首注视着阔大,灿烂无边的苍穹,里面飘满了形体各异的物体,他们全身发亮。没有任何声音,停泊在空气中。后来有两三个游弋到跟前,就像游弋到你的窗口一样的那种感觉。我能够清楚地看见圆口玻璃窗,还有很多的闪亮的门窗。他们的停留很短暂,然后慢慢的游弋到了远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我此后做过的梦大半跟飞行有关。如果将美梦成真这一词用在我身上是确当不过了,我能够来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我有时候以为是一种宿命的结果。我现在对这个梦幻之地是非常熟悉了,就像熟悉我身上的一个痣粒一样。当然我每天忙忙碌碌的,做着各种试验和记录,只有很少的一段时间坐到那边的了望口,那里有一扇清晰无比的玻璃,那种玻璃毫无疑问是特殊的材料制成的,我坐在那儿,不用桌椅我只不过是一个坐的姿势,其实这都是我们的惯性思维罢了。后来我意识到躺着,倒着都可以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我就不拘一格了。我坐在了那儿记录着自己的感受,为了记录这些感受很多的仪器在运转着的,有一部分是为了测试我的生理譬如脉搏,心跳,血象包括一切其他生理指标,甚至我的精子活动也记录在案。事实上它们一直没有停止运转。有一部分仪器很客观的记录下了从太空中看地球的景象。
        我第一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的时候,我喜悦无比,你们已经通过我的眼睛看见了那一幕,那个美丽的弧度,那个色彩斑斓的所在,那便是我们的家园。那种感受真所谓百感交集,难以形容。我觉得无法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最后我默默的注视中流下了眼泪。我将这一独特的感受通过可视电话告诉我的妻子还有儿子的时候我再次地流下了眼泪的,真的,太美了,美得你无法想象。我能看见儿子高兴的样子,他朝我笑并且做着手势,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很多的人,我能够看见我的亲戚,我父母还有一些其他的亲戚朋友。后来我在孤独中几乎看存储器里他们的影像度日。我看见我的妻子站在人群里,那会儿我正像一个穿着银色制服的大猩猩走向了太空舱,有很多警官护卫着我,有一个甚至就搀扶着我的胳膊。我看见了后面的鲜花和人群,我后面有很多的记者,他们高擎着闪光灯,当时我的头顶一片闪耀。那会儿我只是显得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在往登旋梯的路上铺了红地毯。这种待遇令我有点目眩,我眼睛的余光里一片红色漫漶。在那一刹那我爱上了那种感觉,这是作为一个人的至高无上的虚荣。按照要求我当时站在旋梯上回头亮相,以便记者拍照。我举着一刻钟前儿子献给我的鲜花,摇晃着胳膊。我那会儿的样子滑稽极了,但是我不敢笑。即便我笑的话也只能在心底。
        我的美梦成真了,这本身就像一个梦。我一直笑盈盈的。这些影像是我以后看到的,其中一部分是音像资料,另一部分便是报纸。最初我所看得些报纸我猜想是当时随时随手放进去的,否则我不会读到饥饿和战争之类的故事的。因为那的确令人伤心。即便在那个漫无边际的太空中我的伤心更加浩大,难以抑制。
        前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时间我都有滋有味的过着每一天,譬如早晨起来,看见外面阳光万丈,心情是灿烂无比的,我吃着早餐。早餐是不缺的,在后备舱里有很多奶酪,煎饼还有高压柜的白花花的米。还有一些特色菜,诸如宫宝鸡丁之类。之后我做着各种各样的纪录,实验舱是我光顾的最多的一个地方。
        我像一条鱼一样摇摇尾便可以穿梭其间。我觉得这种无束缚的自由快活的事情的确让人难忘。舱里有一个布娃娃,那是我妻子还是一名少女的时候拥有的东西,她随意得漂在那儿,我有时候会跟她说会话,后来她是我的对话者之一。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猴子,这只猴子最初是关在一个特制的笼子里的。当然更为主要的是蝾螈的存在。起初的蝾螈还是一个大拇指大小,我先是将它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封闭性是很好的。后来它慢慢的长大了,我便将它放了出来,蝾螈比一条黑鱼还要大点,有可爱的四肢。眼睛里有温柔无比的光,这是我后来慢慢观察得来的。它在里面自由自在的游着,它的体形变化是很显著的,但是我从没有设想过它的庞大身躯会将狭长的管道一样的舱堵住。我从没有想过,就像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死去一样。
        我偶尔能碰见她柔软濡湿的唇,你们是无法了解的,当我在无边的寂寞孤独中碰到那一丝肉体的时候,具有多么惊魂的效果呵。其实在三个月过去之后,我便开始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深夜的时候我总是失眠,外面灿烂的星河几乎唾手可得,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了,月亮和星星只有使我思念,更加孤独。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虚荣。尽管我不仅仅代表我自己,自从我被挑选出来便不属于自己了,属于国家,属于历史,属于哲学,属于心理学,属于人种学,属于宇宙学,属于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学科,甚至属于地球。我一度是被这个所兴奋所着迷过,我知道自己的剪影将定格在历史的长河里,就象星河里的一枚星星那样照耀人间。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就是孤独。本来在尘世里我就是一个异常的孤独之人,现在我被送上了天空,孤悬在一个遥远的基点上。俯瞰地球,众生。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难言使我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不知所措,甚至有点颓败。这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我开始想念大雪封山,想念绿荫和河流,想念路上的薄冰,想念街头热气腾腾的饮食店。想念房屋上的那片天空。我为了努力克服巨大的孤独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读起了报纸,我以前是不怎么关心时事的一个人,只生活在自己的那一个轨迹里,就像天上的一个孤星默默在运转。报纸的内容都是一些血腥暴力和奇闻轶事的大杂烩,报纸上的现实还充满了荒诞感。那种悲天悯人情绪就是这个时候侵入心中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获得了独特的视野的缘故,至少我在精神上感觉到了一种提升。我的头脑清晰,冷静,犹如月光冷辉的照临。
        我那刻里非常想说的话就是,你们那些游戏应该停止了,真的,一切的恶都应该停止。我感到了尘世的缥缈,众生的挣扎,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个伟大的寓言,西西弗斯与他的石头的命运。在突然间我试图和地面取得联系,可是信号中断了,这种情况是常见的,他们时刻努力的在接通。而我被恐惧所裹挟,一阵又一阵。信号接通后,我的言说欲望却消失了,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一下子不知从何谈起。我是不是得上了人们传说的失语症,我不知道。他们询问我的一些境况,事实上并无什么不良反应。我在太空舱里的一切人们坐在家里的热被窝里都能看见,地球上的灯火从一边慢慢的漫上来,后面慢慢的熄去。那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画面。我听着音乐,戴着耳机,并且从后备舱里安装好了跑步机。我一天要花数个小时在奔跑。往往是被情欲所困的时候便上了跑步机,这样通过热量的散失带来疲劳感而消除性欲,这几乎是很奏效的。我看报纸和跑步机上的运动后来是我一天生活中的最核心的内容,它们抵御孤独的到来,可是一当我停止阅读或者停步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到一阵虚空。那种巨大漫漶的感觉就如茫茫太空。
        舱里可以说应有尽有,我还从一个橱柜里翻出好几本小说来,那是我读厌了报纸之后开始的新的阅读。得承认小说写得还可以,作为一种消遣我要感谢写书的人,它的确使我在一段时间里忘却了孤独。我感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世界活与空气之中。我几乎快要产生了幻听能听见他们的讲话声,那个世界的情绪感染着我,使我重新地认识了我曾经的人间世,我几乎靠文字带来的愉悦温习着过去的现实生活。还有几本小说我翻不下去,原因是讲得都是一些小破事,你爱上她,她不爱你之类的。我总结出来这些小说都可以用一个情感公式归纳。我心中几乎有点鄙夷。于是我尝试着开始写小说了。我开始讲述一个逆行进化的故事,譬如主人公就是这条蝾螈,不过它是他,一个男人。如果可能的话赋予它一个悦耳动人的姓名。事实上和他一直厮守一起,女主人公她一日终于发现他在生活中消失,慢慢的退化成为一个动物,最后蜕化成一只蝾螈。我被这种想象膨胀着,可是我无法命笔,我悲观的发现我即便写了也还是一个巢臼。一种重复。这是跟帕斯卡尔(好像是他)的话吻合的,世界上的书其实是一本书。我蓦然产生的念头很快就蒸发掉了,夭无痕迹。你得原谅后来我爱上了运动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我开始在运动中尝到了乐趣,我可以在空中抱膝然后无限制的翻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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