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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

发布: 2011-9-29 19:57 | 作者: 顾前



        四
        我也许又犯了一个错误──假如马雄辉不还我这笔钱的话,假如马雄辉是个骗子的话(种种迹象表明,他确有点像个骗子)。我怎么老是犯错误呢,我这一生到底还要犯多少错误才算完呢?其实我本来是可以拒绝马雄辉的,我可以说:“对不起,我真想帮你,可是我没有钱。你到我家去过的,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不瞒你说,我原来还打算向你借点钱呢。”或者即使我答应了借钱给他,我回家去拿的时候,也可以黄鹤一去不复返,他能拿我怎么样,总不成追到我家去要钱吧。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干。我乖乖地把钱送去了。
        马雄辉接过钱去随手往口袋里面一揣,说:“坐,坐,咱们再聊聊。”
        还有什么可聊的呢。我借口还有事就走了。
        我在夜晚的街头漫无目的地瞎逛,我觉得我吃了闷亏,心里窝囊得要命。在逸仙桥上,我站住了,趴在水泥护栏上向下张望。河水黑黝黝的,靠近河边的水面上辉映着暗淡的灯光。下面有鱼儿吗,它们在干什么?是在睡觉,还是觅食,抑或在沉思?也许有的鱼儿在相互交谈吧,它们会交谈些什么?是否会像雨果所说,无忧无虑的动物们在相遇时会彼此忠告:“朋友,千万不要堕落成人!”
        身边传来了脚步声,我回过头去。一个已经不算太年轻的姑娘走到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一个人真没意思,一个人真没意思......”也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我说:“小姐,你说谁一个人真没意思?”
        她有些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才发现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现在几点了?”她说。
        我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多。”
        “我想回家睡觉了。”
        “那你就回家睡觉吧,我同意了。”
        “睡觉前我想吃点东西。”
        “那你就去吃吧。”
        “你有钱吗?”
        “我没有钱。”我翻了翻口袋。“嗯,等一下,我还有十块钱。”
        “十块钱是不够吃东西的。”
        “可以吃点小吃。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把这十块钱给你,你陪我聊聊天。”
        “我想回家睡觉了。”
        “陪我聊一会儿天,再回家睡觉嘛。”
        “你有钱吗?”
        “我本来有一点钱,后来借给别人了。”
        “一个人真没意思,一个人真没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向远处走去。
        五
        十几天过去了,马雄辉还没有把我借给他的那笔钱汇来,我断定那笔钱已是肉包子打狗了。如今我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再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我要完蛋了! 
        应该说,上帝待我并不薄,我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自食其果。我想,假如我不犯所有那些错误,那我现在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呢?比如说吧,当年我在工厂里当电工时,没有往一只柴油桶里撒无数泡尿,那就不会造成一次停机又停产的事故,那我现在恐怕就还呆在那家工厂里,过着一个小工人应该过的那种既无荣耀又无风险的安宁生活。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向往那种安宁生活呵,向往它的质朴和平庸,假如生命能够重新开始的话,我敢向上帝发下重誓,一定恪守本分,情愿像一只蚂蚁那样默默无闻地活着......蓦然间,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缕怀旧之情,我开始带着伤感怀念起多年前我曾工作过的那家工厂,怀念我在那家工厂里度过的几年快乐时光,怀念那些头脑简单的工友们......这时一个念头从我的心里冒了出来:再回那家工厂去看看;这就仿佛一个被死神攫住的人带着对生命的执着,想再看看尘世一样。
        工厂的大铁门敞开着,我像多年前一样,身体站在自行车一侧的脚蹬子上,有点心虚地滑进了厂门口;一个男人隔着传达室的玻璃窗,漠然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表示什么。没有想到进厂会这么顺利,好象我还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好象我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里。我颇有些得意,驾轻就熟地向工厂里面骑去。路上遇到了几个熟人,面对他们惊奇的目光,我并没有停下,只是冲他们点头微笑,似乎是在说:“对,对,没错,是我回来了,是当年那个灰溜溜地离开工厂的家伙如今又来故地重游了。”经过电调大楼,我仰头向上看了一眼,当年我曾暗恋过的一个姑娘就在这儿上班;经过冲床车间,这里也还像从前一样,响着一片哐铛哐铛的震耳欲聋之声;压机车间门口,几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我不认识),正用小推车推着成筐成筐的半成品进进出出。前方,出现了一座红砖墙的厕所,我厌恶地咧了咧嘴角,我还清楚地记得这座厕所里面的可怕情景:两长排粪坑,粪坑和粪坑之间没有任何板或墙相隔;当年,每天早晨一上班,这个厕所里都是人满为患,两排男人相对蹲着拉屎,而且伴着熏天的臭气,有人抽烟,有人聊天,一个个全都怡然自得;放眼望去,对面一长溜的屁眼儿和奇形怪状的家伙,屎就跟挤牙膏似的,哧溜溜地往外冒,长的、短的、干的、稀的,我的天哪!自打在这里干过活儿后,我便开始变得有些虚无起来。
        到了工厂的东北角上,我下了车子,这里就是电工房和发电机房了,这里就是我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了。望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几间小平房、一棵枝繁叶茂的广玉兰树、一根光秃秃的水泥电线杆(这是从前我和伙伴们练习攀登之用的。攀登是电工的基本技能之一),我不禁感慨万千。随后,我推开电工房的门,走了进去。
        六
        那天的情景相当感人,多好的工友呵,多么善良的人民呵,他们奔走相告,小小的电工房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我被大家围坐在中间。这其中有跟我同时进厂当电工的小余,他的头发都已经开始白了;有电工班的班长周师傅,有带过我这个徒弟的蔡师傅,有专门负责发电机房的胖子小封,他现在更胖了,活像个肉球;还有电镀车间的亚宁,金工车间的阿贵,他们两个从前经常跟我在上班时间躲在没人的地方打牌,为此我们被不止一次地扣过奖金;成品库的张菊也来了,她曾追求过我,被我忽略了(那时厂里有不少姑娘喜欢我),如今她仍然风韵尤存,见到我时脸还微微地红了;还有机修组的顺子,开模班的老包,水泵房的肉头,以及几个我面熟但忘了名字的人。他们一个个全都争先恐后地跟我说话,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怎么不见老,有人夸奖我的气色极佳,一看就知道这些年混得不差;这个人刚跟我说了半句话,另一个人又跟我说起了别的什么。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叙述中,我了解到现在工厂的情况很不好,有一半工人已经下岗了,留在厂里的人也只能拿到基本工资;还有,林厂长被抓起来了(我在厂里的时候他是电调车间的主任),因为贪污,从他家里搜出了一百多万,这个畜牲;基建科的孙科长已经死去两年了,因为肝癌;医务室的黄医生,那个风骚娘们儿,还记得吧,人家现在可不得了,停薪留职开了个游乐城,发起来了,据说已经买了别墅......。对了,你的情况怎么样,跟我们谈谈。
        关于我的情况,我简单地向大家汇报了一下。我说,离开工厂后,这么些年来,我换过好几个单位,还去过外地一阵子,但现在我已经辞职了,当了个自由作家。 
        “什么,你成作家啦!”
        “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不得了,不得了。”
        “操,咱们这个破厂还真出人才了。”
        “我当年就看出来了,你跟我们不同。”
        “当作家能挣不少钱吧?”
        关于收入,我谦虚地说,也没仔细算过,大概平均每个月也就挣个几千块吧。关于作家这个行当,我更加谦虚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比较自由没人管罢了。显然,我的谦虚越发让工友们觉得我是个大人物了(真正的大人物总是比较谦虚的),周师傅严肃地向我建议,能否写一篇有关咱们工厂的文章在报纸上登一下,以便让领导注意到咱们工厂面临破产的严峻形势;我点头应允。阿贵和肉头让我给他们在外面留心一下,看有什么工作适合他们干的,因为他们很快也要下岗了;我点头应允。老包不好意思地说,他儿子也喜欢搞文学创作,我能否抽空辅导辅导他儿子;我点头应允。张菊脉脉含情地看着我,让我帮忙找找法院的人,因为她和丈夫离婚的事久拖不决,假如法院有人就好办多了;我连连点头应允。
        临别,我亲切地勉励大家要自强不息,还要自尊自爱,以良好的心态去迎接美好的明天。然后我说:“同志们,再见了。”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首长再见!”
        我又说:“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说:“首长辛苦!”
        我说:“祖国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大家说:“为人民服务!”
        当然,以上的情景是我想象出来的,实际并没有发生。不过说老实话,我确实进入了某种状态,我的感觉已经上来了。是的,那天从工厂里出来后,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我还异常清楚地意识到,无论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会让我垮掉,我是绝不可能完蛋的。结果,我也就真的没有完蛋。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地活着,并没有被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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