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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

发布: 2011-9-29 19:57 | 作者: 顾前



        一
        我站在书房的窗户前,向外面张望。天空灰蒙蒙的,既说不上晴,也说不上阴;从我住的六楼望出去,可以看见下面的院子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在踢球,还有个老太婆牵着条哈叭狗在遛;院子外面是条小巷,不远的巷口处有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摊主是个长着一双罗圈腿的中年男人,这男人有活儿干则干活儿,没活儿干就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喝啤酒。此刻他又在喝啤酒了,一只手抓着酒瓶,一条罗圈腿搭在破沙发的扶手上,地下躺着一个空酒瓶。小巷人来人往,过上一会儿,会有个人从小巷拐进院子,逢到这时,我就侧一侧头,调整一下角度,以便看清拐进院子的这个人的脸。我就这样长久地向外张望,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我在期待什么呢?一个人,还是一个奇迹?谁能把我从目前的困境中搭救出来?
        索尔.贝娄说,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用几个笑话来概括;尽管我十分敬仰索尔.贝娄,但我想他的这句话肯定不适合于我,如果将来有谁要概括我的一生的话,我以为用几个错误来概括倒是比较恰当。是的,错误确实贯穿了我的生活。上小学时,我无缘无故地用汽枪打死了邻居家的一只可爱的小猫,我还记得,那只头部中弹的小猫直立着身子在原地疯狂打转的情景;从此以后,我的梦中就经常出现一张狰狞的猫脸──我始终怀疑,我的厄运正是从这时开始的。在工厂里当工人时(我当的是电工,一个非常轻松快活的工种,人称电工老爷),纯粹为了少跑几步上厕所的路,我悄悄地往发电机房的一只柴油桶里撒了无数泡尿,结果造成了一次发电机停机既而导致全厂停产的事故(那时外面经常停电,工厂为了保证生产就得自己发电);我挨了处分并且名声扫地,被迫调离了这家工厂。我娶过一个极具现代意识的女人,七年的婚姻生活中也不知道被戴了多少顶绿帽子,后来尽管我们离婚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那种对美好爱情的纯真向往,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诸如此类的错误我还能举出一些,比如某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那时我刚二十岁出头),一个对我颇有好感的女大学生到我独居的一间小平房来投宿,我竟然把她单独安排在我的床上睡下,自己则顶风冒雪地跑到另一个朋友处去投宿(相信任何一个身心健康的男人,都会明白我犯下的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以后那个女大学生再也不愿意见我了。但是,所有这些错误都还算不了什么,我犯下的最致命的一个错误恐怕就是:半年前我从一家小报社里辞职了,当了个自由撰稿人!
        现在想想,当时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才会犯下一个如此致命的错误的呢?多年来我喜爱文学并陆续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不止一个人曾经断言,我在这方面颇有潜力;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仅仅靠了写作就可以混上一碗饭吃呵......如今,我已无法准确地揣摩我当时的动机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发疯了。人有时可能是会偶尔发一下疯的,尤其像我这样百无一用的家伙。当然,此时再谈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了,重要的是我该如何亡羊补牢。再去找份工作吗?像我这把年纪──我三十九岁了,一无文凭,二无一技之长,去找什么工作呢(现在社会上的就业竞争是多么残酷呵,据说还有大学毕业生去擦皮鞋的呢)?去当鸭子吧,嫌老;去一家社会福利院吧,又嫌年轻了;那我该怎么办,跳楼吗?这想法有点意思。假如我要是真去跳楼的话,我是不会在我的遗书中透露我自杀的真正原因的,我会在我的遗书中这样写道: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幸福!或者:我再也无法忍受尘世的庸俗和无聊了,我走了!
        二
        刚辞职那会儿,我以为我会文思泉涌,起初,也确有那么一股子泉涌的味道;第一个月,我写了个八千多字的短篇,第二个月,我又写了个六千多字的短篇,接下来就渐渐地不行了。我仿佛患上了严重的便秘,常常为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而绞尽脑汁,继而从每天写几百字,下降到几十字,后来干脆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但我依旧在电脑前苦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一种令人多么痛苦的经历呵,此时我才深切地意识到,写作这玩艺儿跟扛大包相比确有不同,不是你想用力就能用得上的。最近两个月来,我对我的写作才能产生了根本的怀疑,接着在灰心丧气之余,几乎完全放弃了努力;现在我每天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吃点东西,练几个俯卧撑,在屋子里溜达溜达,然后就开始看电视。日子过得表面看来煞是轻松快活,其实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虑。我的那个八千多字的短篇发出来了,挣了四百多块钱稿费,此外我还有一点积蓄,所有这些钱如果省着点用的话,还够我生活几个月的,那么几个月以后呢......
        我这人生性喜欢动物(所以我才对我小时候打死过一只猫那么耿耿于怀),从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一只狮子和一只老虎放到一起打一架,看看它们到底谁厉害?当然这个愿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不过说老实话,从小到大,我对动物那种始终如一的兴趣,肯定远远大过了对于人类的兴趣。在这里,我之所以提起动物,是因为现在电视中恰好有两个频道放关于动物的节目(一个节目叫“国家地理杂志”,一个节目叫“环宇探索”),而我又恰好因为无法写作而有的是时间,那么对于这两档关于动物的节目,我当然是不能错过的。我每天按时打开电视,收看这两个节目。我看得是如此入迷,以至于暂时忘掉了我内心的焦虑。我觉得,与人类相比,动物是那么的可爱和美好,它们既不贪婪也不做作,更不功利,它们只生活在此时此刻,绝不会煞有介事地去追问生命的意义或为明天烦恼;它们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安详和顺从,无疑体现出了某种神性的光辉,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有它们才是上帝真正恩宠的造物。甚至就连它们的求偶和交配,看上去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绝不似我们人类在干这等勾当时所表现出来的猥琐和肮脏。假如有来世的话,假如又能自己选择的话,我肯定是不会再当个人了;我会去当一只鸟儿,一只老虎,一只狼,或者干脆当一棵树,还要远离人类,免得遭其毒手。
        在我有限的几个写作的朋友中,只有老卜的情况和我相同。他是早我一年辞职下来的。说实话,我当时辞职,也多少受了一点他的影响,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下来吧,下来吧,只要你拉开架势干,一个月写一个短篇、挣几百块钱生活费还不容易吗?”望着他那隆起的肚子和满面红光,我相信了他的话。现在我才明白了一个月挣几百块钱生活费也不那么容易。当然我并没有埋怨老卜的意思,尽管他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确实向我隐瞒了一些他的实际情况。老卜的实际情况是,他也绝非每个月都能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短篇小说,即便是他完成了并及时发出来了,他的日子过得也是同样艰难。老卜的老婆在幼儿园里当老师,一个月挣五百多块钱,再加上老卜那还不一定靠得住的几百块钱,也就是千把块钱左右吧,可他们是一家三口过日子呵(儿子正在上小学)。真不知道这一年多来,老卜是怎么过的,而且他居然还能养得肥头大耳,实在是不可思议。
        最近一段时间,我和老卜来往得比较密切,因为我们境况相同,按照辛格的说法就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属于同一个正在自行毁灭的部落。”我和老卜在一起时,谈论的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怎样挣钱。老卜以前是个诗人,后来才改写小说的,所以虽然他长得像个屠夫,可其实内心还是很有诗人气质的。诗人总是不切实际。“咱们去卖菜吧,”老卜热情洋溢地说道,“早晨早点起来,到蔬菜批发市场去批点萝卜青椒什么的,然后到菜场去卖。这样咱们上午干完了活儿,下午还能接着写作,你看怎么样?”
        “纯粹胡说八道!第一你能天不亮就起床吗,第二你好意思在菜场守着个烂摊子卖菜吗,还要跟人讨价还价。你怎么尽出这种馊主意。”
        “是有点不太对劲,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琢磨着咱俩能不能合作写一部通俗的长篇小说,就是地摊上卖的那种货色。凶杀色情什么都来,怎么刺激怎么写,然后署个假名。咱俩要是真能写出这种书出来,我估计挣个几万块钱怕是没什么问题。”
        “好主意,好主意!”老卜叫了起来。
        主意是不错,可是还有问题。比如书要是写出来了,谁给我们出版?出版社肯定不行,只有找书商,但我们连一个书商也不认识呀。况且即使找到了书商,我们也不善于跟这种唯利是图的家伙打交道,万一他把我们的书拿走了,一个钱不付怎么办?不行,还是应该跟出版社联系。不过出版社肯定是不会接受什么凶杀色情的下流作品的。那干脆就这样吧,我们写一部既严肃、又通俗畅销的书,这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选题。什么样的选题好呢?
        “《中国和尚秘闻》怎么样?”我对宗教向来比较关注,首先想到了这么一个选题。
        老卜表示怀疑,“中国和尚能有什么秘闻?”
        “一定会有的啦。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去当和尚,是出于宗教信仰呢,还是生活所迫?再比如说他们是怎样对待性欲问题的,是压抑自己,还是分散注意力,或者是放手铳、搞同性恋、诱奸进香的妇女......”
        “可所有这些,”老卜打断我的话,“我们怎么会知道,谁来告诉我们?”
        “这我也考虑过了,咱们到九华山去搞一个月的采访,顺便还可以游山玩水。”
        “你在说梦话吧!”老卜仿佛是为了报复我刚才断然否定他卖菜挣钱的提议,现在开始教训我了。“第一咱们凭什么去采访,咱们既不是记者,连个单位介绍信也没有;第二就算咱们能去采访,人家和尚干嘛要告诉咱们这些秘闻,你也不是他的上司或他的爹;第三去九华山是需要一大笔钱的,你有钱吗,我反正是没有。”
        三
        前两天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我切山芋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把左手大拇指的指尖给切下来了。顺便说说,我每天的第一顿饭都是山芋稀饭;这样一来可以省钱,二来山芋是很有营养的,据报载,现在日本就掀起了一股吃山芋的风......当时一刀下去,只见左手大拇指的指端白森森的,像是骨头,吓得我头晕目旋,紧接着创面就渗出了点点血珠;尽管我虚弱得直想栽倒,可还是咬紧牙关进行了自我救护:用手纸擦净血迹,贴上了创可贴。即便伤成这样,我还得继续做饭,不免感到一阵伤感。吃过饭后,我猛地想起,刚才忘了从切成块的山芋中找出我的拇指指尖了,现在那块肉想必已经进了我的肚里。虽然肉是很有营养的,可那毕竟是自己的肉呀,我恶心得直想吐,同时拇指的伤口处也在一蹦一蹦地疼,我寻思着这日子还让人怎么过呵,不如趁早跳楼算了。昨天又遇到了一件不痛快的事。我往外地的一个编辑部打电话,找一个叫林蓉的编辑询问我一篇小说的情况(是老卜帮我寄的),我以为林蓉是个女的,可没想到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粗野的老男人的声音:“我是林蓉。”
        “什么,你是、你是林蓉?”
        “对,我就是林蓉。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嗯......这么说你真是林蓉?”
        “你这人挺奇怪嘛,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林蓉,还能是假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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