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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症男人

发布: 2011-8-10 13:05 | 作者: 陈集益




        他回到了家,刚开始不敢向妻子坦陈他的遭遇,每天还按时出门,假装上班,心里想着找到新职位以后再跟她说。可是不行,他去了很多公司应聘,对方不是嫌他形象不好,就是说他交际有点问题。他终于瞒不住了,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在他的银行卡里划出他当月的工资。她向他发起了脾气。他忍着。他是那种要强的男人:从小,在班里成绩第一;大学毕业,分配到条件不错的国营单位;参加工作以后,又为考研做起了准备——那个时候考研必须工作两年以后才行的——直到他拿到硕士学位,来到这家著名的集团公司,从科员爬升至部门经理;每天面对上司与属下,上通下达。

        他说,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在他丢失工作那年,在外企工作。平时,她就爱把在外企受的气拿到家里来发泄。比如,一回到家,她会呵五斥六,虐待小狗,不接电话,疯狂购物,等等。得知他失业以后,她的这种情绪变本加厉,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然而,他却理解她。因为他的失业,导致妻子的压力在无形之中增加了:一,在外企工作,压力本来就大,她以前就有辞去工作、在家做专职太太的想法,现在呢,就不能这么想了;二,她有一个圈子,她的父母、亲戚、朋友、同学,都是有身份的,她无法告诉他们,她的丈夫失业了;三,她欣赏事业有成的男人,她原本以为他们在这间60平米的小屋,不会“苦”很久了,他马上会让她过上有小车、有别墅的生活……

        当然,妻子的这些心理活动,是他通过推想得出来的。在那段失业的日子里,他整天胡思乱想,整夜做噩梦,心情恶劣,敏感异常,偶尔也有心情好转的时候,然而总给人强颜欢笑之感。有一次,他去应聘,对方看了他的简历之后问他,你原来的单位那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呢?问得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对方也在怀疑他收了贿赂之感。我是一个受贿者吗?我不是,我不是,他开始这么念叨。路上,如果碰到老同事,他就躲起来。他怀疑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他。可他住的这套房子周围,偏偏都是老同事(因为这是单位宿舍楼),所以他要么不想回家,要么一回到家就不想出去。

        他心想:我总会找到一个比原来更好的职位的,我要气气他们……

        可是,新的工作似乎并不好找,或者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着三个月过去了,愿意高薪聘用他的地方一个也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简直陷入了对前途悲观失望的泥潭。进而,他失去了对应聘以及人际关系的兴趣,世界仿佛被他蒙上了一层阴影。归纳起来,可以用“六个没有”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即:没有乐趣、没有希望、没有办法、没有精力、没有用处、没有意义。或许,他在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变故中,已经得了以下几种毛病:先是多疑症,接着是强迫症,然后是焦虑症和抑郁症……最后,毫无疑问,发展到了恐怖症……

        呵呵,你倒像个心理医生。

        谢谢夸奖。

        可我是讽刺。

        什么意思?

        你只是个写小说的嘛,你又不是心理医生。

        好啊,哥们!你可不能小看写小说的。老实说,我自从抓住了这个“鬼”,就没有停止过对他心理病变方面的研究。我曾专门跑到J市图书大厦买回来《青少年常见心理障碍及其调节》一书。没错,我的病人是个成年人,但我翻了一下,这本书最便宜,所以就买了,仅4.50元。这书上列举的一些精神病人的起因简直令人目瞪口呆:书上说有一个15岁男中学生,看了一本《代号叫蜘蛛》的书,书中有这么一句话:“我现在是一个,将来是一个,永远是一个。”他因为整天琢磨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穷思竭虑,直到发疯……

        对不起,你跑题了。

        是的是的,下面我就接着说说这个患上了恐怖症的男人,说说他是怎么钻到木箱子里去生活的。你们还不知道他平时都躲在木箱子里生活的吗?据他自己回忆,他最初也没有想过要躲到木箱子里去生活,他最初只是一听到妻子上楼的声音,就会如临大敌。具体到躯体症状方面,主要表现为:脸色发白,嘴唇发干,脑门冒汗,耳朵嗡嗡作响……说穿了,这是内心紧张与自我责备造成的。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就想出了装病的办法。事实上,他那副惊弓之鸟状,很像一个病人。他的妻子虽然怨气满腹,但还是相信了他。他暂时逃避了一个健康男人所应承担的各种义务,比如挣钱、买房、买车、养家等等。

        但问题是,逃避也会上瘾的。或者说,你越是逃避,内心深处的无助感,恐怖感,想与世隔绝的念头,反而越强烈地被唤醒。总之,我是这么来分析这个问题的:就拿我们自己来说吧,我们有时候不也会冒出这样的下意识吗——人要是不需要吃饭就好了,人要是不用去上班就好了,人要是不会生老病死就好了,人要是能够脱离滚滚红尘就好了——危险啊!这种念头想得多了,也会上瘾的!我甚至认为写作,也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因为写作可以整天呆在家里……不过我又跑题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哦,是这样的,事情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的妻子当然是凶的,她是那种因为美丽而变得冷若冰霜的女人,不能说她是个女强人,但差不多是个爱控制别人的人。她的这个性格大概是遗传的,他的丈母娘就爱把家里的男人摆布得跟泥人张手里的泥人似的。她一看他终日长吁短叹、分文不挣的样子,倍感委屈和痛苦,终于下达最后通牒:限他在一个月内找到工作,否则,只能分道扬镳,各过各的了……

        俗话说,夫妻之间挣钱多少决定脾气大小,地位尊卑。那一夜,他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婴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恐惧,孤立无援,仿佛黑暗的背后站着许多人,即将要把他推入深渊。这种随时会被妻子赶出家门的窘迫,使他彻底失眠了,早上起来,感觉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事实上,他的确得了一场大病:当他走出家门,打印简历,重新面对纷杂的社会时,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法克制的对职场与社交的恐惧,他按报纸上刊登的地址找到招聘单位,却不敢敲门,他感到头晕、恶心,心跳加剧,仿佛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他终于逃跑了,矛盾重重地逃回了家,可是等待他的,却不是避风港,而是更加强烈的对妻子与未来生活的恐惧……

        总而言之,出路是没有的。

        从此以后,他就有了“躲”起来生活的念头。并且,他真的躲起来了。他先是躲在储藏间里,等到妻子上班之后再出来吃东西、上厕所,补上一觉;等到妻子下班,他再躲回去。可偏偏在这期间,他那独裁统治的丈母娘生了一场“心尖区有点风吹样杂音”的毛病,从南方飞至J市求医,就住在他所窝藏的屋子里,这对本该还有希望回归家庭的故事主人公而言,简直就是灾星降临。他吓得手足无措,像只无处可逃的老鼠,钻进了储藏间一角的木箱子里。他惊恐不安地躲在黑暗之中,高度警觉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他真的住在木箱子里?像只瘆人的老鼠?

        没错,他真的躲在木箱子里,像只瘆人的老鼠。该木箱子,我可是亲眼所见。其大小与双桶洗衣机相仿,并且很有可能就是双桶洗衣机的外包装。他蹲着钻了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加上这间黑咕隆冬的储藏间造得极隐蔽——因为它的门很矮,又嵌在墙壁里——他的妻子和丈母娘竟然都没有发现他躲在里面。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很快就适应了木箱子里的生活!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当我抓住他以后,也像你们一样产生了各种猜疑。我就凶他:你他妈的!难道你在箱子里面呆着饿不死也累不死吗?你不给我讲实话,我就揍死你!

        他吓得额头冒汗,身子哆嗦,因为急于表达而更加结巴了。他说,刚开始那阵子,他的确感到非常难受,在木箱子里长时间蹲坐,腿脚就像被虫噬一样发麻,他只能忍耐,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并且腿一麻,人一累,睡觉反而塌实了。他以前睡眠很浅,梦特别多,患有神经衰落症,自从躲进木箱子,不但睡眠好了,恐怖感也好像减轻了不少。所以在那段时间,他最大的担心反而来自他那好得不能再好的睡眠,因为他担心自己睡得太死了,会打起酣来。那样子,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他为了让自己能够比较好地保持一种半睡半醒的警觉状态,想出了一个挨饿的办法。

        你们应该想象得到,躲在木箱子里生活,食物比较匮乏,所以他每天都要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偷爬出来找吃的,比如丈母娘舍不得倒掉的残羹剩饭,比如妻子削在垃圾桶里的水果皮,吃的东西不多,但总能找到的。特别是他掌握了一套储存食物的本领之后,比如今天储存两只土豆,明天储存几把大米,简直每天都有东西吃,并且吃得饱饱的(因为消化也慢)。可是现在,他要限制自己的进食量了,他要让自己整天处在一种饥肠辘辘的难受之中。这样一来,他就会睡得不怎么塌实了,自然,暴露自己的甜美酣声也就无从响起了。

        并且,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吃得少,拉得也就少了,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厕所方便的次数也就少了。所以他后来简直就像一只蛰伏的青蛙,掌握了一套极其神秘的“冬眠”的办法。这也难怪前几任房客都发现不了他的原因吧!

        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你说的这件事,难道他的妻子从来都没有找过他?他的妻子就那么笨吗?

        那倒不是的,你问得很好,的确,她找过他。事实上,你的问题也是我当时逼问他的内容之一。他是这么回答我的:他说,在他与妻子“分居”之后,他发现妻子其实是爱他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听见妻子给一些熟人打电话,询问他的下落的时候,她哭了。她还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她还是希望丈夫回来的。那段时间,她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卧室里,饭也不吃,澡也不洗,电视也不看……他知道她平时爱吃他炒的菜,洗澡的时候也爱叫他给她搓背……那时,他们过得多么幸福,和谐!要知道,他们毕竟相爱过的啊!可是现在……他的“心肝”多么脆弱,多么忧伤,多么憔悴啊,他甚至动了要爬出木箱与妻子“言归于好”的念头。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会怎样来看待我的隐居啊,她一定会以为我已经疯了,我已经配不上她……

        哈哈!他也算得上“隐居”吗? 

        当然,这是他的原话,不管怎么说,他虽在都市,但并不与人来往,跟隐居差不多了。

        那后来怎样了呢?

        后来,他的妻子又等了他几个月,对他的“失踪”不再感到难过了,认为他已经离家出走,或者死了,就带回来一个男的,度起了“蜜月”。也不明白是那个男的性欲旺盛,还是他的妻子变得风骚多情,最不可思议的一次,他听见他们在一个晚上做了七场爱。仿佛不把躲藏在木箱子里的合法丈夫——也就是他——活活气死,绝不罢休。

        那时候,长年累月的“隐居”生活,虽然使这个恐怖症男人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面对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压在耸动不已的身子下面,还是感到了奇耻大辱。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熬。他想起自己还担任着部门经理的时候,也曾有过光辉体面、被众多美女追捧的岁月,可是他爱着他的妻子,对她忠心耿耿,他的妻子也对他山盟海誓,说过绝不背叛爱情之类的话。现在,他想起妻子说这些话时的痴情模样,又听见卧房里传来妻子和那个野男人欲仙欲死之声,他心如刀绞,窝心的眼泪如同掺杂泥浆的雨水,打湿了他的上臂和蜷曲的双腿。

        他简直无法在木箱子里呆下去了,他真想冲出去,可是他仅仅在储藏间里徘徊而已。他恨自己没有能力挽回这样的局面,但是他又不甘心,他不愿看见自己的合法妻子就这样被别人拣了便宜!特别是他想起这套房子虽小,却是单位分给他住的时,他就更加无法容忍那个野男人的存在了。他决定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将那个霸占他妻子的男人赶走。于是,他在他们做爱的时候,有意探出身子,发出怪声音,用死老鼠扔卧室的门,关闭又开启电源开关,或者直接跑出去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门……他感到很满意,简直没有一次不把那对狗男女吓得屁滚尿流,最终导致那个男的因无法勃起而草草收兵。

        对于他的这种“恶作剧”,当然,如果站在恐怖症男人的立场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后来得意忘形,变本加厉,干脆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恶鬼的样子,趁那对狗男女睡熟以后,跑到他们的卧房里去像真正的恶鬼一样吓唬他们,就有一点过分了。其结果事与愿违,那个男的没有被他吓疯——只是吓得三个星期神志不清——他的妻子倒是被他吓疯了。因为他的妻子天生胆小,又看见生死不明的丈夫突然“复活”了,她叫了一声“饶了我吧”,当场就晕死过去了。第二天,他的妻子就被居委会的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真惨啊……

        是的,以上就是这对夫妇的悲剧。这个悲剧就算讲完了。如果你们听到这儿,感到这个故事有点单调乏味的话,那么接下来,唱卡拉OK也好,泡妞也罢,总之,你们买单就成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吗?我有半年没近女色了呢!在J市,找个有姿色的妓女得花掉我一篇文章的稿费,发表一篇文章容易吗?一个字一滴血啊……

        我说兄弟,你就别东扯西扯了,泡妞嘛,讲完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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