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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世界里去

发布: 2011-7-14 19:45 | 作者: 宋尾




        “呃!”毛家爹咧嘴一笑,“。来几个人嘛,帮我按着它的爪子。”

        谢大脚几个人呲着牙按住四个爪子,它开始哀嚎,但它的嚎声被彻底覆盖。这群人如同过节那样,兴高采烈。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就听到了那个吼声——“马拉逼!”好像是从地心里传出的声响。老谢被唬到了,忙不迭扔下手。问,刚才是哪个在骂?

        “马拉逼!”

        这次,大家可全听得真真切切。四个人触电一样撒了手。它顺势一蹬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那个十字,只完成了一半。在它的背脊上,留下一个奇怪的符号:⊥——“上”字少了那一横。

        我在后面撵,迎头撞见提着空酒瓶去打酒的父亲——一声大吼,“狗日的,你没去上学啊?!”我拔腿就跑,大脑一片空白,跑得魂都飞到天上去了,一颗心通通地跳,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了。
        
        我带着它躲进家背后的小院子里。

        这里每家每户都用篱笆、木头,或是铁丝和砖头彻成一个一个独立的院子,平常没人会去。我们家也有院子,可以连接到厨房,平常是不开的。里面堆满杂物,祖父还在院子里种养了一些花,都是些没名堂的花种,栀子、鸡冠花,墙沿上则放了几盆仙人掌。院子里还有一群小鸡母,一个体积庞大的老公鸡,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还有一个舒舒服服的大水缸,我在里头躺着,它蜷了身子,窝在水缸边。

        我问它——我发现当着它说话比想象得还要自如——“你是狗吗?”

        它沉默。

        我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会说人话?”

        它还是沉默。

        我朝四周望了望,继续问,“现在旁边没有人,你可以告诉我实话!”

        可是,它依旧沉默不语。挪了一个方向,背对我,懒洋洋地把短短的尾巴蜷起来窝在地上。

        我失望极了,我累了,刚才一阵疯跑让我虚脱。

        躺在水缸里,我突然听到从前面传来悲伤的唢呐声——那是隔壁的蔡家婆死了,早上我挤进去看了,她睡在堂屋中央——一张白色的垫布上面,人干枯得不成样子。比她活着时还要瘦,但比她活着时直挺了许多。我盯着她看了许久,我不知道人死跟活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差别,人死了,会到什么地方呢?

        我带着一种惘然的情绪,问它最后一个问题,“蔡家婆死了,你说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它转头,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头点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

        那么,到底是能还是不能见到呢?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死亡,既让我恐惧,更让我好奇。以前我最怕的是鬼,但现在蔡阿婆死了,我最想遇见的,竟然也是鬼。

        天黑了,我凝望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星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有的亮,有的又暗,有的大,有的又小。它们是谁的,是谁把它们放在天上的?我又想起蔡阿婆了,在心里默念:“婆婆,你终于死了,你能不能回来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突然感觉一阵恐慌,要是她死了再不能活过来,那么,接下来的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直到万亿年,她都不会醒来,也就是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一样也不晓得了。尽管我的数学那么差劲,但这个庞大而漫长的数字依然让我心悸,死去的人靠什么死去这么久呢?……我在无尽的狂想中睡着了,我并没梦见蔡阿婆。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我醒了,我看见父亲凶狠地站在面前,用那支在锅炉边翻砂的右手,使劲揪着我的左耳。我的耳朵好像消失了一样。
        
        我和我的狗被隔离起来了。

        那晚,父亲喷吐着浓重的酒味,把我吊在床上用军用皮带狠抽了一顿,一边抽一边咆哮,其实谁也不晓得他在说什么。直到祖母把房门撞开,颠着小脚照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狗日,就晓得喝!把伢儿往死里打!抽筋的砍脑壳的!老子涮你,看你疼不疼?!”父亲脸都不揉一下,回到堂屋继续喝。

        至于它——被栓在窗户上。它现在成了胜利二路的新闻焦点。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参观它,隔着院子的栅栏,对着它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争得面红耳赤。他们是来讨骂的——带来吃剩的骨头,扔向它。然后,渴望亲耳听到从它嘴里迸出的那句骂声。

        但它很难被触怒。它甚至不拿正眼瞧瞧这些望穿秋水的观众。偶尔,当从它嘴里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哪怕是含混不清的声音,也足以让围观人群兴奋起来。

        陈医生笃定地认为——他是一位曾经的赤脚医生,几年前才回城——狗能说话并不奇怪,他曾在乡下见过会吹笛子的水牛,还有会说人话的猴子。他判定,这狗能说话,原因出自它的喉管,肯定是那里的畸形,导致发出这种类似人的怪声。他提议,由他主刀,将它开膛破肚,重点是,检查它的发音系统,是不是因为畸形或堵塞而产生的某种发音变异。

        当然没人会同意他这么干。并且,他的观点被驳斥得不值一文。粮校的刘副校长——虽然他住在这条街上,但这是头次见到他来串门——一开腔就满嘴文化味,每句话末都带着一个“嘛”字。猴子嘛,说话不奇怪嘛。达尔文说了,人本身就是猴子进化的。水牛会哼哼,这有什么奇特的嘛。但是狗——你什么时候见过狗说人话嘛?就算是喉咙里长了痔疮嘛,也不至于说得这样清晰啊,是不是嘛?

        也有人插嘴,说这只狗是狗精,只有狗精才能说人话。

        刘副校长轻蔑地说,这根本不是狗。他说它是一种叫訛兽的的野生动物,最擅长模仿人类说话,而且一套一套的,专门哄人。山海经上就有对它的记载,说它的肉鲜美无比。

        “那为什么它只会一句?”这也是大家共同的疑惑。

        “有进化,当然也有退化。”刘副校长的解释,似是而非,但也合情合理。

        不过当他离开,新的争执又开始了。

        老谢说,这不是狗,是太岁。有人引申道,怕不是单纯的太岁哦,太岁哪里是这种形状呐!怕是——狗跟太岁的杂种喔?这种言论,一般都会博得会心的哄笑。

        争议看来一直在持续。但毫无疑问,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畜生。大家普遍这么认为。
        
        这只不知来自哪里也无人收养的土狗,突然变得走俏起来了。

        有人托人来买它的,还有直接跑来讨价还价的。没人跟我商量,但看母亲的样子,好像动心了。

        不过,祖母坚决地拒绝了这一切诱惑。为此母亲丢掉了自己在棉纺厂的悠闲的岗位,被调去三班倒。因为她的厂长要买下这只狗的愿望也落空了。

        一个后半夜,警醒的祖母发觉了动静,赶紧将祖父推醒,让他到后院瞧瞧。祖父一进到院子,就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打晕在地。两个模糊的人影翻墙垣溜了。据祖母分析,贼人的目的肯定是这条狗——她到达院子的时候,除了晕倒在地的祖父,狗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边叼着吃剩的肉块——下了药的。要晚点发现,狗就要被人给弄跑了。

        这给全家蒙上了一层阴影。当晚,他们开会商议。半夜去把毛仙人也请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商量什么。

        我扒着后厢房的窗棂,但怎么也看不到它。我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夜晚,很薄。后来我听到一种声音,也很薄。像是哭,又像在笑。我觉得是它。
        
        第二天,我坐在门槛上晒桃花太阳,突然听到从后面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吠。是它,是它在叫。

        透过窗子,我能看见祖父牵着铁链子,父亲执着一根大铁棒——大板车车轱辘中间的那根轴承,十二三斤——狠狠地敲在它身上,它一边哀叫,一边躲跳,铁棒像雨点落在它的背脊、头颅、屁股,尾巴、腹部或者任何一个可以砸到的地方,我此前从未听过那种声音,沉闷、脆响。

        我大声哀求,但这没用。

        它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它那只瞎眼里浓汁都流干了,大量鲜血从那里涌出来,将那些残积的东西都冲掉了。它的背脊塌陷下去了,一层光秃秃的毛皮耷拉在凹陷处。它身上也再看不到任何人的口水和脚印,全是大块大块的红色的污渍。

        他们合力棒打了一下午。父亲问,“怕是行了吧?”祖父说,“你就是把它敲死了,只要放在地上,它就能活过来。命硬得很。”“那啷办?”父亲问。“你把它吊起来,只要不让它接地气。它就活不成。”于是,父亲用铁链子重新把它套起来,找了根长木棍子搁在院墙的两端,把它倒过来,吊在半空。

        半夜,我又听到那种嘤嘤的哭声。我睡不着,偷偷爬起来,躲在窗子背后。那晚的月亮很圆,蓝幽幽的月光铺在地上,也铺在它黯淡的身躯上。它倒悬在院子里,格外凄长。它在哭。我看见它的泪水淌在地上,有一滩那么多。

        天亮时,我回到床上。一只尖嘴的蚊子,嗡嗡飞旋在床帐里,像在找自己遗落的什么东西。
        
        它被吊了三天两夜,这才死了。

        父亲早早烧了一大锅开水——他要剥皮。这也是胜利二路的传统。几乎每户男人都有这种好手艺,剥水蛇皮,剥刺猬皮,剥肚子鼓胀的水老鼠的灰皮。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当众表演。

        门口早早就挤着围观的人群,但剖开后的结果显然令他们失望了。更准确地说,是释然了。去掉皮后,没有在这狗的内部发现什么值得惊奇的东西,不管是内脏和骨骼、乃至任何一样东西,看上去跟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被剥去皮的狗。

        它在我眼里不像是死了,更像是刚刚出生。嫩红色的肉、四处游走的筋和血管清晰可见,在那种粉嫩的红色之上包着一层极薄的乳白色的膜。它是那么陌生,仿佛这根本就不是我熟悉的它。我依然相信它并没有死,但无论如何,它不可能再重新穿上那身被扎漏了的皮囊了。

        那些溅在上面的血污,慢慢变成一种深黑色的物质。
        
        父亲剥掉它的皮后,将内脏取出来,递给祖母,她很细心地在内脏中挑出心脏和舌头,用一张纱布将包好。邻居们起哄,“总得给我们一点汤吧?”父亲敷衍着,“行,行,好,没问题。”起夜雾时,他将剁好的肉块,用报纸包好,选了几户常走动的街坊,每家分了一些。

        这晚,全家人——两个舅爷、几个同姓的叔伯都来了——过节一样,围着吃炉子。炉子烧得旺旺的,绿色的火苗直往边上乱窜,锅里烧烫呼呼的,放了辣椒的红汤煮得沸沸的,里面——它被切成一块一块,在汤锅里上下翻滚。

        他们在喝酒,连祖母和母亲也倒了一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妈妈从锅里捞了一块肉,递到我的碗里。我拧着身子,躲过她的筷子。

        这个姿态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站起身来,我立刻——畏惧地坐直、端正自己的坐姿。但惊讶的是,他并没对我的不敬动怒,反而温柔地抚摩——当他的手掌放到我头顶时,我全身都绷紧了——我的脑袋瓜,随后,他转身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碗里,轻声说,吃吧。

        我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

        我将那块肉使劲搅拌在饭粒里,屏息,吞了进去。
        
        这晚我梦到它了。

        我们一起到县河边溜达,我一直追着它问,“你是谁?”它笑嘻嘻的,“我是我啊。”

        我责备它,“怎么一直不跟我说话儿呢?”它笑嘻嘻的,“我一直在跟你说话儿啊?”

        “是吗,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它补充说,“但——你可以用你的名字,叫我。”

        嘿,我觉着很有意思。“那你从哪里来的?”

        它问,“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我从世界里来。”

        “ 世界’在哪里?”它刚刚提到的这个词,我还是第一回听说。

        “怎么说呢,它很大——”,它很严肃地用手划了个圈给我比划着,“它大到没有边际,你永远都走不出去;但其实也很小,比你的指甲还小,比头发还细,如果不用心,你很难看见它,唔——”它接着说,“它就藏在你的心里。”

        “在我心里?”我觉着古怪。

        “也可以说,我们都在它的身体里,”它很神秘地说,“世界是平行的。”

        “平行的?”我很讶异。

        “也就是说,”它缓慢地说,“在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个你。”

        “什么?”我悚然叫道。“一模一样的我?”
        
        “你等着,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然后,它一个猛子,向我的肋下扎进来——先是它的头,接着是身干……我的皮囊被某种力量撕开,涨得难受。

        “疼!”我说。

        “嘘!”它微笑着,这是我对它最后的记忆。然后,这张笑脸也进到我的身体。

        一阵剧痛使我苏醒过来。我惊讶地发现,几乎全家人都簇拥在房里。还有毛仙人,他执着一把手术刀,熟练地切割着我的胸腔;父亲则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虔诚的姿态,捧着一个白纱布包——喔,我认出来了,那是它的心——小心翼翼放进我的身体。然后,我看见一缕针线在我身上缝缝补补。我好奇地盯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一丝疼痛。

        很快,我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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