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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乌衣造像

发布: 2011-7-07 20:46 | 作者: 唐棣



        传说:历史上不同朝代都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聆听未道之言,遵从未颁之令,崇拜未竟之业……所有在他们眼中认为重要的部分都是一个趋向。后来,我通过一些残篇断章得知他们的作为无一幸免地都曾引起当朝不满,被斥责为疯子的妄言。于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的确留下了令人深思的印迹。我是说,对他们的发配也是一部历史。只是,这些妄言终究无法避免散佚的命运。
        
        现实:□□□年□□□夕阳浓时,远处走来了为乌衣造像的那几个石匠。与之相对的一座楼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独自凭栏远眺着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那是一个动荡之年。他眼中的忧悒有一部分是来自大好疆土被割成无数碎片的事实。他知道,情况是这样:此刻,每个碎片即是一个角落。如果这样的话,这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是在某个角落里眺望着他们的来临。
        
        此刻,他们循河向上,再过一座山,扈楼便会闯入他们的视野了。扈楼也曾被艳曲笼罩。如今,却空余漫长的静寂。河对面划过一条街巷。街东一间竹片插制而成的茅厕里蹲着一个人。每天这个时间,他都蹲在这里。每天这个时间来到之前,他都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冒出来,而后走上这条街巷,简单而熟练地打开茅厕的门,蹲下身体。从穿过街巷的灵巧步伐判断,他这个作为已不是一天两天。
        
        他是乌衣。据说,自从青衣来到此镇,他便每晚到这里出恭。乌衣当然无法将对面扈楼上徐徐飘来的艳曲遗忘。后来,这些曲调常常出现在他嘴上。每当他哼起那些调子,眼神无疑会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投向扈楼去。“唱得真好。”他一边出恭一边沉浸在动人的遐想之中。“好吗?”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好。”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多好。”忍听林表杜鹃啼……杜鹃啼兮杜鹃啼。其实,此地已是在劫难逃。撰史者早已告诉我们,它将在一个月色迷蒙之夜成为众多碎片中的一片的结局。导致这一结局的运动,是以屠户李斯图图为首领的小镇起义军。李斯图图万没料到酒后的一席话,竟起到了如此巨大的鼓动作用。第二天,在他酒醒以后,面对揭竿而起的人们,他的确深陷茫然。但是,茫然很快就被冉冉升起的骄傲掩盖了。当李斯图图被大家架上卖肉的柜案时,他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后来,他们秘密策划起义方案。也是他第一个把手指向扈楼。他那种杀猪般的凛然赢得大家长久的喝彩。
        
        他们选在今日行动。很多天都是这样。今天也是一样。今日此刻,扈楼对面茅厕里的乌衣,与昨天没有任何分别。他刚刚停止哼唱。目前,后脊正被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耀着。他选择挖一个小洞,这样才好把视线送上对面扈楼的二层去。
        
        扈楼上是青衣迎着和乌衣同一片淡淡的月光歌唱起舞。她对面坐着镇上最大的官。镇上人对此可说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李斯图图说,“杀他是第一步。”当石榴河左岸的乌衣从茅厕走出来时,右岸的大官员已酒醉得如同一个晃晃荡荡的灯笼。李斯图图带人埋伏已久。离他们不远的茅厕却被人遗忘了。他带人是在青衣开始唱曲前埋伏下来的。他们听楼上唱了好一段曲了。
        
        此刻,天要大亮。大家才开始从美妙醉人的乐曲声中苏醒过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都看向李斯图图。一个说:“我看——” 又一个说:“看什幺?”第三个说: “什幺看什幺?”李斯图图说:“这样——我——”他拍拍胸口蓬勃的毛发,又道:“上去拿人。你们随后包抄扈楼!”“我看——不行——”第四个说。李斯图图使劲看着暗处,却看不清是谁?生气地说:“要不——你——上去——”等了一会儿,黑暗中再没了声音。李斯图图长舒一口气。不料又传出声音:“我看——”“不行?”李斯图图有点怒了。他这才跟离最近的人宣布一个命令。他附在那人耳边说:“捉住大官的,就是王!”然后,这个人遵照李斯图图的指示,把命令传给了他身边的人。就这样,消息传布了下去。最后,有人问刚才跟他说话的人:“真的?但是我还有个问题,你是谁?”对方一听他说,忽然想到刚才告诉自己消息的人,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总之,关于“你是谁”的疑问就像刚才那道命令一般制造了一场黎明前的回溯。如你所想,这个起义军的组成方式相当离奇。
        
        情势所迫,起义军不得不暂时放弃结识彼此的欲望。他们结成一条队伍在李斯图图的指挥下朝目标逶迤而去。乌衣看见了那些黑影,以为来了歹徒。他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青衣有难。于是,乌衣以最快的速度过河,并奔上扈楼。上台阶没走几步便听见“啊啊”的尖叫声。他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当他将竹帘撩起时,青衣正和大官站在临河的窗口前你推我桑。大官见来了人,心里一慌,再加上,长相难看的乌衣进来时是一边喊着“放手!”一边从桌上抄起个铜质烛台的。大官口中还未彻底喊出“歹人”,便一个没站稳,头一重栽入了河。大官入水时,李斯图图的队伍尚未上楼。等大家循着青衣呜呜的哭声上来一看。站在他们对面的人,站在青衣身边的人,令李斯图图后来都百思不得其解:“你小子。”
        
        “乌衣,你怎幺来啦?”一个认识乌衣的人说。
        
        乌衣被大家吓住了。因为,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手持棍棒。他自然说不清为什幺来。所以,只是看着给他家送过猪肉的李斯图图面露笑容。
        
        “来了就来了,没什幺为什幺。你们呢?”等他平静下来,他这样问大家。
        
        忽然,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这声音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们来给王请安!”一个书生摸样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来到乌衣身边时,拱了一下手,而后转身向大家宣布:“以后,乌衣就是我们的王啦。”扈楼顿时一片跪拜之声。在这片盛大的喜悦背后,我们还看到李斯图图僵硬的表情。其实,长这么大,他除了想明白怎么把猪血放净、如何在骨缝间游刃之外,也再没想过其他事情。更不消说,想明白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起义的成果怎么就被别人抢走了。李斯图图眼睁睁地看着一国之王的位置从自己手心,像一个棒子骨一样给滑了出去。滑出去不要紧,关键是落到乌衣这小偷不干不净的手里,他最觉得不解。忽然,一个声音喊他:“以后,杀猪宰羊,唯我李大将军。”李斯图图晃回神,看了乌衣一眼。看看周围的严峻形势,于是他抱着见好就收的心态,应了一声:“我王万岁!”接着,河畔扈楼顿时一片万岁万万岁万万万岁的喊声响了起来。“谁拿住大官,谁就是王!”这句话使大官员淹死后,乌衣国王得以进驻他向往已久的扈楼,并轻而易举地,把沿河方圆百里圈为领土,命名为青衣国。
        
        乌衣是青衣国国王。李斯图图是青衣国大将军。后来,乌衣总觉得李斯图图看来凶神恶煞,每天跟在身边很不舒心。于是,便把当初那个书生摸样的人请来当了宰相。书生模样的人叫青索图图,他相当冷静地,跪下身体,低头说:“我王万岁。”
        
        镇上人大概都知道这乌衣的来路。此人原是石榴河畔打渔人。后来,鱼没打着,网给小偷偷了去。他也一气之下便做起了小偷。众人都认为他是一无是处的。其实,公正地说他在石榴河畔的打捞工作并非一无所获。譬如,他曾意外地捞上来一块刻有战乱新闻的的龟甲。他是个闲散之人,平时便会以传播一些逸事来排遣偷窃失手的郁闷。他就说外面乱了。今日国王,明日便是刀下厉鬼。对方不理他,他早已习惯。于是,顾自说:“乱了好,乱世出英雄!”他可不管死活,死活是王的事情,而他一介草民。有时,他实在无聊也会为自己的身份发发愁。渔夫不是。小偷不是。商贩不是,嫖客也不是……最后,他得意地说:“我不过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混混啊!”乌衣为此大费心机。
        
        乌衣再睁开眼时已是黄昏。叫瓦纳图图的信使,便是这时,身骑一头毛驴来到了小镇。他捎来了扈楼要填女人的消息。问女人自哪里来?他只说是个妃子。问哪里的妃子?他说是萄国,花旦国以西。问萄国哪里去了?他说,萄国亡。然后呢?他说:“然后,宫廷散,这女人才要来这里。”信使瓦纳图图说完这些,便牵着驴,朝扈楼走去。小毛驴后来消失在了一片深深的暮色中。
        
        传说:其一,到青衣国(当时还叫乌龙镇)数月后的一个夜晚。她坐在琵琶前,斜身左手放出一个灯。那人已在河等了。其二,老鸨反对这新来的美人去河边放灯。其三,乌龙镇风俗“放灯求爱”。灯叫莲灯。放时,灯放于莲叶上,让它在河上漂。男方上游放灯,女方拿到,表同意。拿不到便是一个错姻缘。其四,姐妹们私下劝了弥古其其几回,说她要断念……其五,弥古其其没有想到,扈楼的人会同意她去放灯。其六,多日前,她已将放灯事与那人说。
        
        现实:青衣真名弥古其其。乌衣对此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青衣樱桃小口里唱出的词曲真好。乌龙镇易名“青衣国”时,乌衣手提酒肉登上扈楼。青衣已不知去向。所以,建立青衣国的文书发布的同时,随之发布的还有一张寻人布告。布告张贴之处,遍布扈楼上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乌衣时常走上眺台远眺一会儿,再会心地点点头,走回去。他在扈楼三日苦思冥想。除了想青衣外,还顺便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什幺是国王、要怎幺来当这个国王的问题困扰着他。某天,他喊来宰相和大将军。李斯图图说:你往那一坐就行啦!其实,他至今仍在心里取笑乌衣,“让你当都不会!”是青索图图给乌衣出了一个主意。第二天,扈楼下便发出一个布告。意思是说为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决定遣一个信得过的人,到石榴河下游最繁荣的花旦国暗访。这样才能把他国的治国之事告诉他,也就像乌衣吩咐所言:“看看花旦国有什幺,咱们青衣国也都得有!”
        
        所派之人便是瓦纳图图。他按计划从青衣国出发,沿一条泥泞的小路东去。经马都、春堂国,过石榴河支流叉水。老旦国一过,花旦国才从一片浓雾中隐隐显现出来。在此人执行任务的时日里,青衣国还发生了一桩颇值一说的事情。青索图图与乌衣饮酒胡扯,无意间道出了四岁时母亲的那个愿望。青索图图之母进门受尽侮辱,怀过两个孩子,也都胎死腹中。青索图图作为女人的第三个孩子,他在一个盛夏清晨出生。清晨的情景一直从河流的深处流淌着。记忆之舟飘荡其上。(当然,这愿望与我此时此刻做的事差不多。)青索图图跟乌衣说,在那年月,老母夜里哭醒,然后,一把抱过他来,紧紧地,抱得他呼吸。
        
        她说:“我儿,你将来要给娘都写下来。”
        
        至于写什么,她至死也未明示。要知道,在传说横行的年代。任何人都可以写一些什么。青索图图当然更具这种资历。他的游历就是他最好的素材。
        
        乌衣说:“你可以写。”
        
        跪谢之后,青索图图没有说话,只一把将酒饮尽。他并没有和乌衣说起所写内容,他只说会写,会写。
        
        有时,他在夜里会回想已独自写下的句子:“时年,四岁,母亲抱着我,院中长着一棵树。我们住在树下的屋子里。母亲死于我娘子死去后的一年中。”那时,他已有预感。纵使再兜圈子,总有一天也将写到小穆红。所以,他写作的心情是既伤感又兴奋的。多少无眠夜,在慈母的叹息中,他走向河畔,站在河边一个茅厕旁的高岗上眺望远方。至于,眺望的内容,我们可以猜测:
        
        弥古其其正在通往那个国家的路上掩面哭泣着。
        
        瓦纳图图首次从远方带回来的是一卷羊皮。上面记载着他这些时日在花旦国的见闻种种。乌衣和宰相青索图图当晚便在扈楼上开会。李斯图图整晚不发一言,站在那个大官掉下水的眺台上一盏接一盏将酒饮下。
        
        一夜将结束之时,青索图图才作出总结。他建议乌衣照花旦国的样子治理国家。当时,乌衣已是困倦不堪,他半眯着眼听着宰相的描述,眼前也依稀浮现出了青衣国未来的生平景象。于是,他说了声:“准!”
        
        瓦纳图图带回来的羊皮卷上详细载有花旦国的山川河流日月朝夕星星树房舍一片油菜地几爿小客栈以及一个小戏班里的大角儿常在油菜地里练声的事实。瓦纳图图的这些见闻,后来在乌衣的梦中变得更加神秘离奇引人入胜。当然,青索图图并不知道睡梦中的王脑子里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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