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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陌生人走过的佛罗伦萨

发布: 2011-7-05 09:17 | 作者: 刘利



        那天当我们沿着佛罗伦萨的那条主要街道向火车站方向走去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世界原来是很小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个朋友的朋友。朋友是南美人,和我们一样住在德国,朋友的朋友也是南美人,他到德国去住过一段时间。这次我们到意大利探亲度假,他到意大利来谈生意,又遇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到一个小酒吧去坐了一会儿,随便聊了几句闲话。他继续留在佛罗伦萨谈他的生意,我们赶晚间的火车南下到罗马去。

        那时候是93年春天,我刚结婚不久。
        
        我想我的婚姻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我当然是爱我丈夫的,但爱情和婚姻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只是那时候我想结婚,想留在一个地方,不再东奔西跑。想有一个家,想把自己嫁给一个人,想和一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穿衣、睡觉,一天天地过下去,也许一直到老。我刚好遇到了一个人,他快40岁了,他没有结过婚,现在他想结婚,想娶我。

        那段时间我常常反复地作这样的两个梦。

        在一个梦中我不知身在何处。我不是在北京,也不是在天津,那么我能在哪里?世界上只有这两处曾是我的家。我总是在梦中使劲儿地想呀想,我是在哪里呢?在梦中我总是急于要去作一些事情,要赶回北京去参加考试;姥爷姥姥病了,要赶回天津去看望。但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要走多久走多远才能回去。

        总是在这样交际的梦中惊醒。恍然间惊心地想到我是身在欧洲了。离中国那么远,就是坐飞机,也要十个小时才飞得到。而姥爷姥姥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在另一个梦中我不知道我是嫁给谁了。我好象确实是结婚了,和一个人成了一个家,但是我没有嫁给洋洋,没有嫁给文,那么我究竟嫁给谁了呢?这个人到底是谁?在梦中,我左思右想,想不出来。

        我的梦里总是没有我新婚的丈夫。
        
        美术馆前排着长长的人流。我站在人流中安闲地等着。我前面站着四个矮矮壮壮的俄罗斯或者是东欧什么地方的人,身后站着几个咯哒咯哒咬文嚼字闲谈着的日本女孩子。

        我等了两个半小时,看到了波堤契利(Botticelli)最美丽的那两幅画:<从海里升出的维娜斯>和<春之舞>。

        我第一次见到我先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善变的一面。

        他坐在我身旁,是一个安静、内向甚至有点忧郁的人。他长长的垂下来的睫毛,掩盖和透露了他棕色眼睛中忧郁的神色。

        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在我的钱包中看到我先生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在我们婚礼上拍的,她说他看上去很象在电影<保镖>中那个很有名的美国男演员。

        几年前的我,还是一个很容易陷入爱情的人。尽管跟在爱情后面的并不一定就是婚姻。

        我们还是结婚了。我觉得一个到40岁才决定结婚的男人,应该有他相对的稳定性。他该经历过足够多的女人,经历过足够多的经历,他该知道他想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实际上,我知道与其说我的先生象Kevin Costner,不如说他更象本地电视里反复播放的那部美国连续喜剧中的主人公"卖鞋人"。我很喜欢那部喜剧和那个很随意活着的"卖鞋的",从头到尾反复看了好几次,再播的时候,我还很爱看。

        只不过他没有臭气冲天的袜子,他每天都会整整洁洁地换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等着我来洗。

        一个偶然的场合,我的一个哥们听说我嫁了,便急忙问是嫁了个有财的还是嫁了个有才的。我一笑,回答说,我即没嫁个财主,也没嫁个教授,只是嫁了一个我喜欢的人。
        
        好象没有什么巨大的幸福,也没有经过疯狂的恋爱。我们还是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一起共过许多患难。

        我在我们窗外的阳台上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玫瑰花。

        他在睡梦中寻找着我的手。找到了,两只手拉在一起,再继续睡去。在那些夜晚。
        
        都是因为那盆巨大的植物。

        我们要去北方渡假。在走的前几天我想把那盆植物挪到光线明亮的一个房间。那是一盆巨大的长着大叶子的热带植物,再加上花盆,很沉,搬是根本搬不动的。我弯着腰,连推带拉,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才把它挪到另一个房间的窗前。

        于是就出血了。

        我们的旅行推迟了。我在医院脸色苍白地躺了一个星期,那种出血是很可怕的。医生说幸好才两个月,否则会很危险。

        那时候,我们结婚刚好一年。本来已经想好,如果是一个男孩,叫世珍;如果是一个女孩,叫德宝。

        世珍,是我姥爷的名字;德宝是我姥姥的名字。
        
        我对男女之事知道得相当晚。

        我初恋唯一给我上的一课,居然是让我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尽管在中学我的<生理卫生>课每回考试都是一百分。有一次,不知怎样地,我初恋的男朋友跟我谈起了有关孩子的出生,我惊愕地发现这和我从前所知道的不同,我坚持我的知识,还找出了证据:孩子是从肚脐里生出来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脐带。他带我到图书馆里找出了书,我相当难堪,我看到了赤裸裸的跟我所知道的完全不同的事实。

        也许最早从那时,我对女人生育便有了反感和恐惧。

        再加上那么一个大肚子。人居然可以丑陋地把自己变形到那种样子。

        我有一个表姐,是我大姑的孩子,比我大几岁,长得人高马大、健壮开朗、雷厉风行。她考大学的时候,我大姑一家还下放在内蒙古,没有调回来,她就考了内蒙古医学院(现在叫医科大学)。毕业出来,我们家里人都叫她"蒙古大夫"。"蒙古大夫"在京津一带的俗语里,是对那些本无医术、专门走江湖骗饭吃的人的戏称,后来大家把医院里那些医术不很高明的医生自然也叫作"蒙古大夫"。

        我表姐的医术高明与否我不知道。由我大姑主张,她嫁了一个很有背景的文弱书生作丈夫,很快有了一个女儿。那时候我正是对女人自身存在着强烈好奇的年龄,暑假我去看已经调回来的大姑一家和表姐,自然会问到她生孩子的事。她痛定思痛地说不生最好不生,那简直不是人能干出的事,那种痛苦,那种把女人最后一点羞耻暴露殆尽的方式。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她,她长得如此高大而强壮,而且,她是学医的,她自己就是医生呀。

        "剪开,剪开",小说中,医生在抢救一个难产的孕妇,没有麻药。

        或许,我是幸运的。

        我们渡假回来以后,我从我的德国女朋友哪里接来一只小猫养着,象儿子一样尊贵,它出奇地漂亮和精灵。
        
        那是一段我生命中宁静的时光。

        是在意大利。我们长时间地在山谷间行走,从一个小村落到另一个小村落。小的时候,我读《莫泊桑传》,里面写到桑与友人远离巴黎,抗着猎枪,连续三四天在宁静的山谷间作徒步旅行,从那时候。我就向往着这样的旅行。

        我看到夏天的风从伞状的树冠之间吹过。山顶上空无人迹的中世纪小镇,老旧的石砖路,房屋全都没有阴影,阳光白得不似真实,钟楼上,时间指在正午的某一个固定时刻。象记忆深处我曾读过的某一首诗,一切全都似曾相识。

        还有我们去北欧的行程,漫长的两个星期,我们在路上颠簸,直到踏上欧洲最北的一块陆地。在哪里没有夜晚,午夜的时候我们沐浴着阳光。

        那条河上有许多桥。如果你沿其中一座桥走过河去,走上山坡,你就可以从那里看到佛罗伦萨最美的落日。

        向日葵,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在夕阳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美丽得让人忧伤. 

        列车轰隆隆地一驶而过.一些日子,一些人,一些事情,都消失在隧道的黑暗里.我看到我们浮现在车窗玻璃上的被日光灯照射得苍白的脸.

        那一次,是在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意大利的归途上.
        
        在我婚姻陷入危机的那段时间,曾经经常打电话到美国去给我的朋友李。我有几个朋友曾经长久地被我的先生怀疑,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李是其中之一。尽管我先生从来没有见过他,而我到德国以后也没有再见到过他。

        在我到德国大约一年后,李去了美国。

        那段时间我比较经常地打电话到美国去,象以前一样在我陷入困境的时候向我可靠的朋友去求救。

        但这次,是仅有的一次,好象谁都救不了我了。

        我那时才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内心传统而保守的女人,正象我的一个朋友在一封信中对我下的结论那样。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朋友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

        但当我自己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先生若有若无地换他的女朋友,我则从早到晚地呆在家里死守,希望有一天他能再忽然地回心转意。

        我愚蠢地想:我并没有做错过什么。象个"五.四"前旧式的封建妇女。
        
        我害怕破碎。

        许久以后,我重新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发现与其说,我是在守护爱情,不如说我是在守护家庭。很长时间我可以对我先生的外遇闭口缄默,是因为我不想让那个家庭破碎。

        我重又象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孩子,害怕离开家走到外面去。我不知道外面那个冷漠的世界里等待着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和结局。

        那时候,正是我心理上最虚弱的时候。

        在我姥姥病危的时候,我从她的病床前悄悄地离开了。我逃走了。逃向哪里不重要,我不能看着她死去。无论如何,我不能。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家的破碎。我们一起用过许多许多年的东西,家俱、什物、我小时候的玩具、姥爷给我买回来的第一批字书......被陌生的手毫无感觉毫不经意地翻来翻去,值钱的拿走,不值钱的扔掉。也许被丢弃在角落里的那只有点破损的搪瓷小碗,正是我们用了多年还一直珍惜的东西,我小的时候,姥姥拿它来给我喂饭,她就是用那只小碗一口一口把我喂养长大的。

        从姥姥去世以后我再没有家。或者说,我再也没有家的感觉。在北京有爸爸妈妈的家,那是爸爸妈妈和妹妹的家,妹妹从小在家里长大。我对那个家的感觉一直是那是爸爸妈妈的家,而不是我的家。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住在单位,在单位有我的宿舍,也并不是家。

        我不知道我出国跟这种感觉有多少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没有家的地方,即使他是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的,那种感觉也多少带着一些漂泊或流浪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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