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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陌生人走过的佛罗伦萨

发布: 2011-7-05 09:17 | 作者: 刘利




        我并不想说我曾经象一个"十二月党人"那样,在属于我自己的国家和城市里飘荡,但是姥姥的去世和那个家的消失,使得我的离去和告别轻松得不能再有任何牵挂和羁绊。

        出国之前,我叫辆出租车到旧书收购站,卖掉了我所有的书籍。

        这或许也是我日后会结婚的原因之一。我需要一个家,一个不论我从哪里都可以回去、都有人等我回去的地方,一个我可以培养和存放我的年月象我可以培养花朵和存放书籍一样的地方。

        这是我心理上致命的疲惫的虚弱。我本来可以不结婚的,象我的几个朋友那样,作一个洁身自好的独身者。
        
        我又站在佛罗伦萨阳光灿烂的老市政广场前,和米开朗基罗那座有名的"大卫像"合影。这次是请人给我拍的。陌生人。他们站在那里乘凉,或者是正在等去买冷饮的孩子回来。我端着大相机走过去,礼貌地问他们其中一位是不是可以帮我们拍一张照片。

        "咔嚓",我那架品质纯优的老相机发出果断的声响。这中间,已又是五六年的时间过去了。
        
        我见到那个女孩子,是在一个生日聚会上。她向我转过头,伸出手来,自我介绍着她的名字和住处。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全都明白了。

        那个女孩子,是一个德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有着白皙的皮肤和娇小的身材。我以前曾经看到过几次她在我们住的楼下走来走去,我好象还听到我先生跟我提起过她,说到过她的日文名字,我丝毫也没有多心和介意。

        那张脸,年轻而光洁,即使在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也找不到一丝皱纹。看到那张脸,我好象看到了十几年前我无忧无虑的样子。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正是我刚从埃及旅行回来,要到伊斯佳岛去的时候。等我从伊斯佳岛回来,我一个人从家里搬了出来。
        
        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在这异国的城市行走,长长的裙裾飘拂过我们当年走过的街道。

        在我们当年和南美朋友坐过的那间小酒吧里,依然灯火通明。

        说是异国是不恰当的。这里是我的国家。在我行李的最底层放的不再是那本老旧的、磨损的、中间夹杂着许多国家签证的中国护照,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崭新的意大利护照。它为我到许多国家和地方去提供了方便,省去了签证的麻烦。只是对我来说,在我和我先生分手以后,我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生活在德国的意大利公民,这多少有点滑稽的意味。

        "回国",或是"你是哪个国家的人",这样简单的说法和问话,对我可以变得相当复杂。回国,回中国?回德国?回意大利?我说我是意大利人,但我有一张中国脸,我不能说我和德国毫无关系,因为这么多年了我就住在德国。

        如果中国、德国、意大利踢起足球赛来,我说不出我更希望哪一个队赢。那种比重各占三分之一。
        
        夜色降临的时候,音乐响了起来。不要忘记佛罗伦萨是一座浪漫的艺术之城呀。

        我在那群古老而著名的雕像群中间坐了很久,我想如果再坐下去我自己也会变成一座雕像。在经过这许多年以后,我的心变得象水一样平静而简单。我可以忽略我所有的伤痛,若无其事地象在讲叙一件与我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我知道我种在家里阳台上的玫瑰已经死了。我先生总是忘记给它们浇水。

        不然,在这样的夜晚,它们会绽放出怎样的美丽呢。

        坐在我身边的陌生人,为什么会对一个长头发的东方女子好奇?

        我把我的手伸出去,等待着它的是另一只温和的手。

        象所有以他的国家和都市为自豪的意大利人一样,我知道他会告诉我这个城市的美丽。

        佛罗伦萨的夜晚变得轻松起来。我和一个陌生人手拉着手,象相熟了多年的人那样,在阿诺河边悠闲地走来走去。

        我一直带着我结婚的指环。

        我每次写的,都是我们共同的名字。
        
        在我们分居以后,我先生经常会来看我,坐上一会儿,随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一直在养着我们的那只宝贝猫头,象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他换了一个黑人女朋友,又换了一个黑人女朋友(象是真的在演<保镖>)。后来这个黑人女孩子怀了孕。我担心孩子生下来以后他会把我们的猫送掉,他摇摇头说不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与其说他是我的丈夫,不如说他更象我的父亲、我的家长,结婚前后的几年,他对我更象是看管一个孩子;我也象一个孩子在家长面前那样,没有自我,没有自由。

        或许,是由于我过于顺从的天性。如果你见过欧洲人,见过非洲和南美的女孩子,你就会发现我们亚洲人是多么随和和宽容,我们具有怎样善良、忍耐和无私的天性和美德。

        我还是象学会抽烟一样,学会了吵架、打架、发脾气、骂人,也象戒烟一样,轻而易举地忘去了这些。

        几年的共同生活,他还是给我留下了很多有益的影响,比如我对摄影和徒步旅行的爱好。

        在我第一次到后来成为我的家的那套公寓里去的时候,他给我看了许多他拍摄的风景照片,那都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照片。
        
        在一个露天小广场上,有现代派的小艺术团体在表演一些小节目,舞台、服装、色调,都是现代派的,却让我想起了电影<教父>中几十年前在意大利人聚居区小剧场里的表演。

        <教父>三部,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它有着如此精炼、完美、抒情、无懈可击的电影语言。

        午夜之后演出结束了。人们鼓着掌三三两两地散开。我们走回河的这边,闲谈着关于天气、关于饮食、关于当地名门望族的名字。

        有一次在闲谈中,他忽然说起,说我一次次回到德国,至今为止还一直留在德国,是因为他在这里。在说这话的时候,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怀疑。眼泪马上从我的眼里流了出来。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几乎是要恨面前这个男人了。

        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再一次看到我是爱过他的,这个成为我丈夫的男人,也许一直还在爱着。

        而他明白这一点。再清楚不过的了。
        
        在我们的婚姻接近尾声,在我从家里搬出来前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又开始清晰地作梦。梦到我丈夫。在梦中,他的形象总是和我姥姥的形象模糊成一体,尽管他们是如此地不同。在梦中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也和我和姥姥最后几年在一起的生活模糊成一片,尽管事实上那是两种多么不相同的生活。在梦中我对他和对失去他的担心以至到刻骨铭心,正是和多少年前我对姥姥和失去姥姥的担心和忧虑一样。

        我知道,几年的生活,潜意识里,我已经把他视作相依为命的人了。

        或者是因为,这世上除了姥爷、姥姥和他,我还没有和别的人如此相依为命地在一起生活过。

        他一直说我还是一个孩子。
        
        在老教堂前我忽然发现我找不到回旅店的路了。白天的时候,路两边摆满了卖衣物、皮鞋制品和工艺品、纪念品的摊位,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摊位中间穿来穿去、来来往往,不会转向和迷路。晚上摊子拆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当我把这一发现告诉给他的时候,我们俩不由得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中间笑了起来,直到笑弯了腰。他拍着我的头笑道说象我这么一个傻傻的人怎么居然可以一个人跑出来旅行。我却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小哥哥和小妹妹在森林中用面包和糖果作下了路标,面包和糖果被小鸟吃光了,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是他问了我旅店的名字,幸好是他熟悉的那一带街区。他把我送到了旅店的门口。夏夜的路标下,两两刚刚相识的陌生人,按照意大利人的礼节拥抱着,相互亲吻左右面颊,在互道晚安。
        
        "象多年前一样......"

        从远处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那只老歌的旋律。
        
        1999年7月 Bo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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