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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9-1-09 11:01 | 作者: 范迁



       他家祖传的房产,差不多沦落成大杂院了,先是分家,曾祖父有四个妻妾,到父亲这辈算来有十一个男丁够资格分产,没人肯让一步,直到三分之一的田契落进了讼师的口袋,才使众人惊醒,再由族里人出面摆平。父亲算是长房长孙,分到手一个独立的院落,是曾祖父第四个老婆住的,听说擅唱青衣,因此在客堂里有个离地两尺的台子,曾祖父是大烟嗓子,谭鑫培一路的,方圆二十里地有名,兴致来了会粉墨登场扮老生,着长衫挂了张髯口,摇着折扇和小他三十六岁的四姨太清唱一段。
      
       再后来北方打仗了,陆陆续续有人逃难来住下,楼下前后厢房都住进没见过面,但宗谱上有名有姓的亲戚,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天井里挂满各家洗出来的衣裳,小戏台上堆满了逃难人家没打开的箱笼,等到厨房被划成各家的领地,油瓶盐罐被贴了姓氏标签,过道上被各种什物占据,小婴儿出生在后厢房里,妯娌们说话开始指东墙骂西墙,至此确定了独院向杂院进化之完成。
      
       母亲偶尔会抱怨:烧香赶出和尚了,就凭他们跟你一个姓,租给外面人的话,至少还可以收几个房钱贴补,这到底是要住到哪年哪月?
      
       父亲只嘀咕一句:逃难了,都是亲戚,大家都不容易,算了吧。
      
       母亲道:那个住在戏台上的河南后生呢?明算都出了五服,还真的假的都不晓得,你也懵懵懂懂地招了进来,这又那能说?
      
       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家破人亡,千里寻来只求个落脚的地方,算是积德吧。你不是吃长素吗?
      
       母亲的声音弱下去:话不是这样说的。那人一到下午就脸色潮红,咳个不停,怕是有痨病,叫你儿子少跟他厮玩。
      
       他倒是很愿意和那个羞怯的河南少年玩耍的,他少有玩伴,除了大他两岁的堂姐,童年时如假小子似的与他疯玩,尖钻促刻,没脸没皮,哭闹撒泼全来,只是一过十三,要紧扮闺秀状,好像也与他生疏几分了。加之兵荒马乱时期,大房子里死气沉沉,家家门户紧闭少来往。他在这幢大房子里唯一不用敲门而入的就是客堂里的这个戏台。
      
       一架破旧的屏风,把箱笼杂物隔开,里面用两张条凳,架了两块门板,铺了薄薄的被褥,就是少年歇夜之地。行装单薄至极,床头两个包裹,一个是换洗衣物,夜里也权作枕头之用,另一个从未打开过。桌椅俱无,只在床底下放置了一把茶壶,另一把是夜壶。堂姐到底‘闺秀’未久,促刻丫头之本性难泯,曾咕咕偷笑着私下与他耳语:夜里黑咕隆咚的,万一拿错了怎么办?
      
       他小人儿的心思却在那个没打开的包裹上,戏上都说逃难的人脸上抹了锅灰,穿着褴褛如叫花子,包裹里却尽是金银财宝细软首饰,到时候像杜十娘般地一家伙亮出来,吓人一大跳。
      
       什么时候能看个究竟就好了。
      
       有时家里籴了新米,做了一锅霉干菜红烧肉,父亲盛出一碟,并一大碗新米饭,叫他端了送到屏风后面去。一来二去,渐渐熟了。河南少年身架单薄,但眉毛长得端正,隆鼻大嘴,可惜生就一对招风耳,那双眼睛叫人看不透,低垂时如风中柳絮,偶一抬头看你,却像焖烧煤炭似的灼人。少年平日饥一顿饱一顿,像只老鼠似的生活在一大堆箱笼之间,悄然无声。只在他和堂姐去玩耍时,才见些活泼,消瘦的脸庞上升起一砣鲜红的晕团。
      
       他一双细长的手指代替了大部分的话语,少年会用青萝卜雕出一尾活灵活现的金鱼,尾巴会摇,鱼鳃一张一合,会用竹根做出精致的烟斗,会用红纸叠出纸鹤,拉动纸鹤尾巴翅膀就会一扇一扇作飞翔状。烟斗送给了父亲,纸鹤送给了堂姐,他跳了脚鸣不平时,少年笑眯眯地说我带你去吃小馄饨。
      
       去镇上不远,半里路,只是市容萧条,百业凋零,计有一家药房,一家干货收购行,两家绸缎铺子,三五食肆还开门营业。正经饭店不是乡野小民去的地方,更不用说小伢子们。倒是转角上有家小吃食店,卖生煎包子和小馄饨,生煎包子用棉籽油煎出来的,面色发灰。倒是小馄饨,皮薄馅满,汤是用猪骨头煮出来的,还撒了虾皮紫菜,切丝蛋皮和青翠的芫菜末子,再滴上几滴鲜红的辣油,两个铜板一碗,父亲带他去吃过,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少年的诺言拖了很久才兑现,有一阵只见他背了那个包裹,扎紧了裤腿,出门两三天,回来倒头就睡,起来脸色愈见苍白。如是月逾,一日少年与他附耳低语:叫你堂姐出来,我请你们去吃小馄饨。不须给家人知道。。。。。。
      
       他跃然,堂姐却只是撇嘴:谁稀罕了他那一碗馄饨?白吃住了半年,现在才想起回请?我还怕了他那对招风耳,馄饨还没喝就被他扇凉了。
      
       他年幼无知,回去竟然照搬,少年脸色一紧,眼神更加荒凉,好久返过神来,说:告知你堂姐,请客是由头,后面还有余兴,不要错过。
      
       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堂姐还是来了,三人去镇上,在小食店的白木桌子上坐成一个‘品’字,他居中,两人都只对他说话,却是讲给第三者听的,好似小孩打弹子,一粒弹子击中中间那粒,再由此撞击第三颗。他在唇枪舌剑中捧牢一大碗馄饨,喝得满头大汗。在芫菜碧绿和辣子鲜红之间,堂姐言语一如平日尖刻挑剔,泼水似的,少年笨拙地抵挡着,伺机也会反击一句,言来语去,两人的眼神却温柔,如春夜初升的月亮。
      
       食罢归来,三人都飘然,互相间调笑无形,少年和堂姐更是说些疯言疯语,他一步三跃着去采柳枝,一回头却见少年拖了堂姐的手,在土地庙前要作状欲拜,堂姐挣红了脸,甩手顿足,咬牙骂道:羞,羞,身家未立,却作此等之想。此时天还未黑尽,怎的已经乱梦连连?少年一愣,正色道:乱世人心,情比草木,春来竞发,天地也容之。何羞有之?这次轮到堂姐脸红道:算你还读过几天书,酿成歪理一套,可惜不成还是不成,断了这个想头吧。说罢匆匆离去。
      
       两人被扫了兴头,泱泱地回到住处,少年强打起精神,说:我们两个也可自得其乐的。说罢卷起被褥,露出床板。拎过那个神秘的包裹,一层层打开摊在床板上。他眼睛睁得如铜板大,又眯起来,生怕被包裹里的珠宝光芒耀花了眼。待到完全打开,不禁大失所望,没见得一件细软,唯有包裹皮上托着一堆木棍布料和一大堆错综复杂的绳索。
      
       少年细长的手指在这堆杂乱无章的物件中穿梭,整理,摆弄,渐渐地,随着绳索收紧,从床板上突然站起个人形物件,先是软软地垂着头,弯腰曲背,全无生气,只见少年手腕翻动,牵紧某根绳索或放松另一根,那人形竟然活动起来,先来一个手搭凉棚遥望之姿,再是腰身一扭,一个后空翻,跳到三尺之外,又一个金鸡独立,手在腰间一转,竟擎出一根金箍棒,凌空挥舞。。。。。。
      
       他喜极惊呼:孙悟空。
      
       他只是听过西游记故事,对门三叔家住过一家杭州人家,有个男孩拥有一套西游记连环画,轻易不肯借人翻阅,他曾用一只虎头蟋蟀加一个宜兴老缸换来看了半日,马上被杭铁头上门索了回去。加上父亲一顿训斥:此为野狐禅,少碰为妙,小孩子读好书才是正经。
      
       看官明白;所谓野狐禅正是童子心中最灿烂之物,虽被逼读书,但脑筋里从未忘怀此等跃跃欲出的古怪精灵,现在一段无生命的木棍在少年手下幻为活色生香之精灵,近在咫尺飞跃腾舞,怎使得他不若痴若狂,雀跃莫名。
      
       少年微笑,摆手叫他稍安勿躁,几下摆弄,又一个人形站起,身腰柔软,亭亭玉立,媚态万千,妖气十足,分明是白骨精无疑,只见她捷如飞燕,静如拈花,一拧身又凌厉出剑,招招取人要害。一进一退地与孙悟空厮杀起来。
      
       黯淡的灯光下少年脸色雪白如纸,目似火炭,神情专注,嘴里不住地哼着鼓点,双手各操纵一具人偶,配合巧妙,孙悟空棍走龙蛇,时而席地袭来,时而拦腰扫去,劈下之际总有千钧之力,而白骨精总能轻巧闪过,在空隙间用手中宝剑还击,剑花如雨,步态如风。
      
       他已是呆了,几时见过如此活灵活现之厮杀。这哪是木偶,分明是被神仙妖怪寄了魂的。动作神态都如幻如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只怕比真的更真,相比之下,平日所见市井之人木讷之相倒像是假的了。
      
       灵魂出窍,飘荡而去。
      
       猛然一声粗厉的叫声在楼梯口响起:阿香你还没把马桶拎出去么?
      
       一听‘马桶’两字,少年像中枪似的一哆嗦,手法马上乱了,正在腾跃挪动的人偶被绳索绊住,作磕磕跌跌状。越急越乱,越乱越不得分解,最后,两具人偶像是被抽掉脊梁骨,醉酒般地摇晃几下,颓然仆倒在床板上。
      
       他意犹未尽,直嚷道:再来。再来。
      
       少年喝醉酒似地,脸上急汗如雨,对他的连连催促只是恍惚地摇头。良久,终归平静,缓缓道:我已累了,择日叫上你堂姐再一块玩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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