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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5-19 22:21 | 作者: 陈谦



        这是丹桂回国任教的第一堂课。她在讲台边立定,看着梯形教室里那些表情兴奋的年轻面容在南国初秋明艳的光影里浮动。在比弹指更为短暂的恍惚间,“孩子们”这三个字一把替下她在心里嚼得烂熟的“同学们”,脱口而出。她清楚地听到了窃笑声——她自己未及不惑。丹桂微低下头,很快地又抬起。你们不知道——她的陈述从这里开始。无穷的未知。丹桂甚至都不能肯定地知道,自己选择成为创伤心理学者,今天又作为“他们自己的孩子们”之一站在这里,是不是出于偶然。
        去美国之前,丹桂已经读下了广州中山医科大学脑神经学科的硕士学位。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年选学这样的学科真是出于误解。丹桂原以为,走进人类大脑的深部,打开并修正那些纵横密布的神经网络,可使很多的人生通向坦途,包括自己的。可越往深走,那些愈加错乱纠结的网络变出更大的迷宫,歧途四布。让丹桂更为失望的发现是,它们其实不过是被动的反应机体,只能对外部的刺激源和操纵体作出最本能的生物性反应。而人在现实的世间得救还是毁灭,取决于另外的力量。那是什么力量?丹桂顺着现代医学世界提供的藤蔓,看向了一条通向心灵处所的深巷。那里幽黑曲折,分岔重重,父亲的出路,可能在任何一个拐角上等着她。
        丹桂对父亲毫无印象。她和他在尘世里的父女关系,被定格在几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在那里,父亲连相貌都是模糊的,唯有他圈牢她的手臂,在颗粒粗大的小纸头里像是救生圈,将她小小的脑袋安稳托牢,让她在想象中得到些许安慰。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的那个春天,她偷看到了父亲最后的遗墨。那是父亲用斜长字体划写在发黄日记本里一行大过一行的“吃人!吃人!吃人!!!”。这是父亲仿着《狂人日记》的呐喊?或是他受到惊吓后竭声的悲鸣?还是在指说他见证过身边的人吃人?丹桂一头扎进了在深黑巷间与父亲不时猝然相遇的梦境。在梦中,她从来看不到父亲的脸,他总是在她几乎要扯到他的衣角时,突然消失在小巷尽头的一个铁盖下面。每一回,她都在撞不开小巷尽处黑沉的铁盖时惊醒。
        丹桂相信,那铁盖是一个隐喻。十二岁那个早春第一次梦见父亲后,她跟外部世界联系的经纬被那个梦境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成了一个背负着秘密的孩子。当丹桂意识到脑神经学科提供不了撬脱铁盖所需的力量,修学心理学便成了她心中一个朦胧的念想。
        跨出中山医的校门,丹桂连气都还没喘顺过来,一头就扎到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由着专业对口的优势,像她那些在美国各大学生物生化相关专业里顺利拿到资助的大学同学那样,丹桂在双子城里靠当研究助理拿到了明大的资助,顺利读下了生物化学硕士学位。同学们多数选择在同一学科领域继续深造,丹桂却生出犹豫。她开始向生物公司寄发求职申请,希望由此进入一个缓冲地带,有更多时间来决定将来的道路。
        总部设在西雅图的康达生物制药公司,很快给丹桂发来了面试邀请。丹桂利用学校的春假飞抵西雅图,走完了一整天的密集面试程序后,直觉告诉她,她该作好在秋天里搬到西雅图并开始新生活的准备了。
        面试结束后的周四傍晚,丹桂住到了她当年在中山医的学姐晓红家里。一直单身的晓红插过队,披着一肩跟自己年龄不很相称蓬松长发,正在华州大学心理系拼终身教授资格。多年未见的她们,那天一直聊到深夜。当话题转到晓红如今的学业领域时,丹桂讲起了自己修读心理学的念想,那念想的来历,那来历间的种种困惑。晓红安静地听完,自语般地轻声说,如果你有这样的心志,你该见见戴比。
        晓红应该是凌晨时分给系里刚从杜克大学挖来的新生代女教授戴比·斯特林博士发去电邮的。晓红告诉丹桂,戴比的研究方向是创伤心理学。作为学界新秀,戴比当时从美国国家健康研究院(NIH)申请到一笔相当可观的四年期研究基金。作为对新进教授的扶持,华大同时有相应资金跟进。丹桂到西雅图时,戴比正在积极招兵买马,着手创立一个自己的学术研究团队。
        丹桂不曾听说过“创伤心理学”。她按晓红的指点,在网上点开戴比·斯特林的网页读进去,随着一个个链接走进这个心理学科新兴支流的深处,立刻被吸引住了。有一刻,她蒙住了双眼,感觉那个关于父亲的梦就要回来了。网页上一条条的链接,都在指向那个黑巷路口沉重的铁盖。
        戴比在周五一早,就给晓红写来了简短回信,说丹桂可以在当天下午两点到办公室来谈谈,并让丹桂直接跟她联系。丹桂立即给戴比写了一封电邮,小心地描写出自己不长不短的来路——中国;广西;武宣;万里求学的旅程。她在信中告诉戴比,她在中国文革的氛围中出生成长,其间的种种困惑,让她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丹桂将“浓厚”这个词删去又敲出,再删去,最后还是决定必须由它来修饰她的志向。但她没有告诉戴比,她度过童年的武宣县对这“浓厚”的生成贡献过什么。她更没有告诉戴比,父亲是在她三岁那年吞下过量安眠药,沉入穿流县城而过的黔江自杀身亡——其时,距武宣文革中发生的震惊中外的吃人事件已有六年光景。
        丹桂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按母亲的说法,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分配来广西的大学生,时任武宣县革委文教办年轻干事的父亲,除了童年被仓皇出逃台湾的父母留在福州深巷里,与孤寡的祖母靠糊纸盒度日时经历过的那些无依日月,再不曾有过更大创痛。母亲每每说到这里,总要叹息,然后说,你要做一个开朗的人,不能像你的爸爸那样钻牛角尖,最后连命都搭上了。丹桂越往大长,越难以接受母亲如此潦草的说法。如果不是难愈的重创,一个男人,在他未及三十的黄金年华里,怎么可能抛下三岁幼女和年轻妻子,自没于时光的苦海深处?父亲创口的瘀血汇入黔江,百回千转之后,在她十二岁那年灌入她的心底。她从此也成了一个有着创伤的人。深重的创伤。或许,接近戴比·斯特林,她就有了走出那个黑巷的可能?
        晓红在领丹桂去往戴比办公室的路上告诉她说,我比你年长好多,看过那么多的事情,晓得人最要紧的是看顾自己的心志。美国人讲那是“内心呼唤”。当它一旦发声,人最好不要错过它,不然会成为终生遗憾。人生很短暂,我们可以控制的事情,应该尽量不要让它变成遗憾。至少要试一试,对吧?见丹桂不响,晓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不要紧张。心理学专业的资助可不好拿,再说你还不是本专业的,就当是去碰碰运气。丹桂点头。晓红又说,戴比的学术能力和公关能力都非常强,有那种天生的明星气质。我真是很难赶上的。她如今刚到华大,一切正在起步,手里有研究经费,又很需要学生。而且她的专业方向真的很有意思,你如果能进去,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见丹桂听得表情凝重起来,晓红笑了笑,又说,见面谈话时,自然就好了。她们见过多少世面的呀,很少会误读的。
        丹桂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戴比刚从课堂里出来。戴比个子很高。架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一双大眼睛有种特别的清亮,一头深栗色短发,在额前高高地用发胶固定出挑染过的短短一丛,晃着一对雀蓝印第安图纹的长坠耳环,胸前夸张的硕大银件饰物上有着同色调的珠饰,薄薄的嘴唇上涂着带荧光的浅色口红,熨得极为妥贴的纯白棉质长袖衫,一条纯湖蓝的薄棉质长裙,从一双布面麻编底的高跟拖鞋下露出刷成银灰蓝色的脚趾。丹桂多年来习惯了素颜素面的理科女教授,一下撞上戴比,忍不住有点分神。丹桂在戴比这儿,看不到半点跟“创伤”有联系的痕迹,令她先前的些许紧张,和对自己选择的不确定所产生的焦虑,一下松懈下来。
        戴比示意她坐下。丹桂医学本科,脑神经和留美生物化学硕士的学历背景似乎让戴比很感兴趣,她开始问丹桂一些基础神经科的问题。可还未说上几句,电话就响了。戴比拿起电话,在简短急促的两三句对话间,脸上的表情就冻住了。丹桂屏着气迎上戴比冰凉的眼神,恍惚间看它在镜片上映出了一对白亮的“伤”,急忙甩了甩脑袋。戴比放下电话,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急速地说,很抱歉,我必须得走。我在华大医学院看诊的一个病人出了紧急状况,有自杀企图,我必须马上赶过去。丹桂立刻站起身,说,你快去。戴比领着丹桂一路急步出来,连电梯都来不及等,一边急步下楼,一边说,晓红是我很看重的同行,她对你的评价很高,我对你的背景也很感兴趣,可惜就这样给打断了,真是很抱歉,噢,晓红说过你明天就要离开西雅图的。我会尽量争取在你走前能和你再见一下。丹桂说,你快忙去,我的事不急。戴比说,好,你等我跟你联系!没等丹桂回答,她就几乎是小跑着冲往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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