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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身边

发布: 2011-5-12 21:24 | 作者: 唐棣



        三、母亲的暴力
        最早,我是透过母亲的眼来看世界的。那个世界像宇宙 一样,在我混沌的印象里蔓延。无尽的黑暗给我们母子带来了一种警觉。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炕边始终戳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父亲死后,母亲便将一把刀放在我手里告诫我:“来人,不要哭,我和他纠缠时,你就这么拿着刀捅他……”一边说一边演示,看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似乎一闭眼,“那个人”便跃过了我家院墙, 推开了门,冲进了屋……
        我从未跟母亲解释小时候为何怕黑。每当停电,我便寸步不离地拽着她的衣襟。母亲骂我胆小。其实,我有相当长时间都活在一个关于黑暗的梦中。梦境充满杀戮。都怪母亲说的“那个人”一直捅不死。我在梦里一直向着黑暗中挥舞剪刀。我也从未跟她解释过为何怕血。她认定我不是个男人,她的将来是没有保障的……她的生活中需要出现一个父亲形象的延续。我能理解,却只得沉默。因为,不好告诉她,我被梦里那个手持剪刀的形象吓得很早便开始了失眠。
        父亲死前,母亲的暴力总被父亲轻而易举地结束。我问父亲为什么打她时,她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告诉我:“都是我先动手,然后……”
        父亲一死,母亲的暴力对象自然换成了我。年幼的我, 不幸地成了我们这个冷漠家族、乃至人情淡漠的村人的受害者。她不让我哭,不让我当那些看不起我们母子的人哭。而我从小是个爱哭的孩子。小小的停电能让我哭上半天。还有打针、手上破个口子等等,我哭个不停。我一直觉得在她心里,我不过是个没出息的爱哭鬼。记得一次过年,我(当时父亲已死了多年)跟着奶奶从东街走到西街,从西街走过大街,再从大街来到家门前。我只是想要她手上的麻糖。最后,我被挡在了门外。哭着回家,母亲问我什么事。我便把事情前后说了。当我意识到可能引来一顿打骂时便跑开了。母亲追出门,正好邻居路过,一顿打逃了过去。
        和母亲对我的溺爱一样,她对我的严厉也在马州出名。
        母亲骂我“没价钱!”那人劝她:“孩子为啥不跟别人要?她是他亲奶!”平静下来,母亲带我去了小卖店。她看我吃麻糖。我偷偷抬眼看,她正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流眼泪。
        不曾想我还是栽在了麻糖上。那时,新年已过。我从奶奶那里高高兴兴地捧着一包麻糖回了家。当晚,我就闹肚子。母亲问我发霉的麻糖从哪来的?我怯怯地说是奶奶给的……不及说完,一个巴掌便抡了过来。母亲瞪着我,脸色忽然白了。看她吓得够呛,我才意识到鼻孔流出的血已“吧嗒吧嗒”落满了脚面。她将我揽在怀中,痛快哭了一场。那以后,母亲再没打过我的脸。
        自上中学,母亲的暴力换成了另一种形式。有时,她会跟成绩不好的我哭;有时,会看着我的某些行为投来冷漠的眼神等等。后来,我期望她骂我几句。她却保持沉默,或者独自垂泪……这是一种比打骂更具威力的暴 力。我坚信,对于敏感、自卑、懦弱的我来说,这是一种更深的“折磨”。在这种感觉最为强烈之时,我幻觉它正纠结着我的自卑往骨髓里钻……
        四、母亲的谎言
        母亲为我编织的第一个谎言是关于我的出处。
        据说,很多孩子小时都过关于出生的古怪念头。因为, 他们在父母口中来自差不多的几个地方——不在垃圾堆上,便在马路边的草窠里……马州的孩子一般来自矸子道的草丛。当我说出我是从塌陷坑里那根木杈上来时,伙伴们诧异地看了我好久。我给他们转述过那个情景——我像一个塑料袋一样,挂在木杈上哇哇哭。然后,我妈下班路过那儿……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家庭。为取信于我,我们每次从塌陷坑边经过,母亲总会指着水里的一根木杈说:
        “不听话,还把你挂回去!”
        也许,我心中最早的不同感就是在那时埋下的。这样,我就可以理解自己小时为何不合群了。伙伴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同。我自己时总会坐上高高的墙壁发呆。有时,还会无聊到把花生粒往鼻子里塞。一次意外,差点没被堵死后才改了这个爱好。我的鼻孔因此变大,常有飞虫冲进去,呛得我咳嗽半天。很久时间,我都不吃花生粒。甚至,一见花生粒,便觉得上面沾满了我混有鲜血的鼻涕……
        “与众不同”对幼稚的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当这种感觉逐渐增多时,感情单一的我落入了一个怪圈。至今,我的懦弱、无能、自卑,都会时不时骚扰我一下。譬如,面对现今遭遇的很多事,我们的家庭依然显得羸弱。
        我认为母亲骨子里的强硬因父亲的离去而中断。而我面对事情所表现出的软弱使她失望。母亲的强硬常把自己逼上一个尴尬的境地。在她孤立无援时,我必须接受她的责骂。因为,父亲早已不在。我为我的怯懦感到惭愧。
        我是被欺负大的。小学时,我没犯什么错却被老师狠狠在膝盖骨上踹过一高跟。后来,膝盖积水。母亲为我热敷了一个多星期,每敷一回流泪一回。
        也正是这件事引来了母亲的第二个谎言。我好容易进了重点学校。面对老师“嘘寒问暖”,她每每都说:“没事,没事。回家我打了他,说老师都是为你好。”当时,我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说这些时脸上荡漾的笑容, 想起了我远在天上的父亲。作为一个孩子,我不指望母亲像父亲那样为我做威风。毕竟,她是个身单力薄的女人。我听母亲在老师面前说完。然后,看着她拖着落寞的背影走远。
        有时,我想可能是我的理想害了母亲。在我们马州,进 钢厂、搞建筑、卖苦力,甚至耍钱、赌博,皆被认为是正事。而我闷在家里看书写字一度使母亲抬不起头。人家问她,我在哪上班,她也不敢回应。后来,被世俗打败的她逢人问便说我在钢厂,然后做贼似的逃开。回家,自然朝我发火。在这种怪圈的作用下,我没有说话。不过,几次动过也去钢厂上班的念头。奇怪的是我提这些,母亲总会玩笑式的说:“我儿子绝不能干他们都干的事情。”
        她希望我与众不同的理由,是因为我生下来和别人不一样,又赶上后来的这么多事情,自然更不一样了。
        母亲一直认为说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她对我的教育也是这样。不久前,我说要写她的谎言,还把她搞得很紧张。我倒觉得谎言,不影响真实的发生。某些“谎言”极具有积极意义,就像我跟她提到最近的事情,母亲听完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母亲看马州她这么大的人都抱孙子着急。而我却没能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她帮找,没有共同语言。自己找始终没有找到。起先,不觉自己条件高。后来,一个和我母亲要好的长辈要给我介绍,问母亲对儿媳妇的要求。母亲一句话就把长辈吓跑了。她说:“我们要求不高,找个我这样的就行。”
        后来,很多人被她的话吓跑过。现在,母亲最怕见熟 人。自她心里长了这个病菌,似乎一经脱口,便是一个谎。她也怕了。只要人问,她知道自己就会得意洋洋地告诉人家:“我儿子的女朋友是大学生,还有好工作……”于是,话越来越离谱,她越来越不安。我只能听着。为什么没有?我只能告诉她:“您这样的,不好找!”
        母亲的谎言因我而起。我觉得余生要做的便是为母亲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对我来说,这里一个谎言,那里一个谎言,慢慢把我从一个不知来处的孤独小孩推到了这个成家立业的年龄。如今,我过早耗尽了对很多事物的 好奇,虔诚地关心着我的去处。或者说,母亲的谎言紧紧挟裹着脆弱的那个我步向何方?
        如有来生,若不能带着强大的幸福、勇敢的性格,威风凛凛地来到这个世上,我发誓绝不做母亲的孩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觉得这辈子到头也用不完对她的愧疚。
        五、母亲的仇恨
        我有两个母亲。支持我追逐理想、为我辛劳工作、细心呵护我到今天的母亲,只要说起我奶奶,或者见到我们家族的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那个恶狠狠的母亲活在1983年里再也逃不出来了。这一年,我还没有出生。
        这一年,奶奶通过母亲有病的事实断言她不能生养!断香火的恐惧笼罩着奶奶,后来,这种恐惧因一些人的添油加醋,裂变出了一种狠毒的欺辱。譬如,指使我的孝子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加,母亲经常遍体鳞伤地站在河边哭泣。有次,我在门上碰了头,母亲跟我说,她特别理解这种疼。每次,“碰头”也都会引来她的那段不堪回忆。她在回忆时所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是我不愿描述的,那个形象与我心中这个温柔善良的母亲相去甚远。那个形象令我害怕。只要,稍经刺激便和我没完没了地重复起同样的情节:父亲揪住她的头发,从里屋拽到外屋去打。父亲打人有个特点,力量集中在头部,每次打完,母亲头上都鲜血淋漓……
        我的到来让奶奶消停一阵。后来,奶奶又开始四处宣扬母亲生了一个哑巴。“哑巴”两个字无疑再次重重地钉在了母亲脆弱的神经上。在我们马州,说话早的,八个月便开始了咿呀学语。我说话晚,两岁开口说话,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着囫囵的发音。
        奶奶在外面这么说,母亲不敢辩解,只得抱着我哭。后来,我模糊的几声“喷(盆)、歪(碗)、搜(勺)”的发音让母亲激动得直哭,甚至将我抱到了街上去跟人说。
        我开始说话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奶奶开始把我们母子当成是仇人,她似乎觉得是我们俩连手干掉父亲的!这个问题至今困扰着我。
        我从小便在马州沟壑里游荡,小命有几次都差点从母亲的身边被掠走。记得母亲曾诅咒般认为,奶奶对我的不管不顾,是因为也想让她失去儿子!现在,老人们都离开了,我活得好好的。我无从得知奶奶是否这么恶毒。不过,母亲现在有点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她把类似的话归入了年轻时的气话,显然,算不得数。
        奶奶一死,母亲说她再不恨了。但母亲对父亲的仇恨持续了很久。直到几年前,苍老神奇地把她的脾气改变了。她整个人也都缓和下来。从那个令我觉得可怕的满腔愤怒的妇人,变回了我可敬、善良、温柔的母亲。现在的她,没了仇恨。我很庆幸,宽容终于让他们可以坐到一桌,把那些旧账结一结了。在母亲身边时,还不觉得解释母亲就是解释自己。
        的确,是这样。我们的生活交相辉映。我情感中流淌着她未完的淙淙爱恨。二十多年,我第一次听母亲说“原谅”。她问我,原谅了,自己会不会舒服?假如,你奶奶活着,我一定去照顾她!听说,我奶奶死前几天疼得喊娘。最后,扭叠着一撮骨架死在了炕角。此刻,母亲脸上浮现的温情与宽慰,也许才是真的。贯穿她生命的怨恨,虽不能说是假的,但我觉得那些东西迟早会离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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