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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身边

发布: 2011-5-12 21:24 | 作者: 唐棣



        一、母亲的事业
        母亲最希望我将来轻轻松松也能活着。这恐怕都是因为 她干事业太早了。她的事业甚至可以追溯到喂猪、挑水、放羊这些农事上。比如,她小时养过三头猪,亲眼目睹了血淋淋的生崽过程及干净利索的劁猪技艺,还曾在一堆褐红色的血汁中捞起过八只肥嘟嘟的猪仔子。与此同时,她还得为两畦黄瓜、七株向日葵和三架半葡萄服务。要知道,伺候好它们可不易。每天清晨,母亲都要去井边摇水,来来回回挑足四十六担才行。问她养过多少只羊,她说自己不愿意养羊。所以,记不清了。母亲说每年给生产队交羊时,心里那个难受!活生生的羊很快便成几声弥漫全村的凄厉叫声。俗语:“羊是英雄汉,宁死不屈,头被活活割下,两眼仍瞪着!”羊在她口中仿也沾染灵气,要记下这凶手,来生要报复似的。母亲瞪大眼说:“我卖过羊羔,听过小羊被抱走时凄凉的呼唤,看过羊渴望的眼神……”越说越难受。
        十五、六岁,她的事业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得病,母亲获得了一段意外的轻松时光。后来,病有了好转,她才慢慢开始工作。我的父母的相识是在母亲二十四岁时。一年共见了三次面,说了不足十句话,两人便把婚结了。
        现在看来,母亲的事业似乎都在跟泥砖打交道。嫁父亲以前,她在建筑工地工作了多年。嫁了父亲,她人生中第一份较为正式的工作,也是在附近的“墙壁砖”(我们马州通常省略“厂”字)装窑——即把上了釉的泥坯往窑笼里送。她说,那时每天回家都要把衣服上结着的一层盐碱洗一遍。
        其实,对于她来说,这项工作算轻松的。基本工资、夜班费、炉火费等等总和一下,每月能拿九十元。当时,父亲在马州砖厂当电工。他俩的钱聚一起,可以把建房时的债还一点了。
        正在母亲准备一头扑进新工作时,父亲便出了意外。四岁的我被母亲强行送入学校。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她一人肩上。墙壁砖的工作“三班倒”。因我无人照顾,夜班没法上。她不得不考虑换个白班的工作。离开墙壁砖以后,她求人进过针织厂、马州砖厂。这两项工作时间上符合她的要求了。可她当时的状态受不得针织厂的噪音——那时,她仍未从悲伤中走出来;砖厂又有季节性。
        所以,都没干久。经研究,母亲还是重拾本行,去了建筑工地拌混凝土。浇灌柱子的工作拖时间。每到下班点钟,母亲便看着一灌混泥土心里起急。起早贪黑,干了二十天。她跟我说,每次下班都去门口的麦垛里找我。那里暖和,我蹲在麦垛边等她下班,等着等着,困了就睡着了。一次,邻居火急火燎地跑来跟刚下班的母亲说:吓死啦,吓死啦。你孩子埋在麦秸下面,一辆马车正好从那经过……那以后,她决定不去工地了。后来,工友给她把三百元工资捎了回来。又加上些钱,母亲给我买了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她嘱咐我了好几遍,在家看电视,别在外面睡觉了。嘱咐一遍哭一遍。
        正为明天去哪挣钱发愁时,院门响了。墙壁砖来人问原料车间有个挑灰坯的活,不限时,干完就可以自由支配,愿不愿意去。母亲第二天就去了。“挑灰坯”从上午八点开始,中午十一点干完,正好赶上接我放学。打砖车间找她过去上班,不这样的话,她以为能干一段时间的。有人不让她干,非让她过去摆砖。母亲玩笑似的为我描述她骑自行车围厂飞驰,车间主任骑车在后紧追不舍的场景。那以后,墙壁砖便流传起了我母亲犟的说法。那以后,母亲便决心今生再不回墙壁砖。多少年以后的今天,我们说起这些,她才跟我说:“当时,总觉得欺负人……”那一年,母亲二十九岁。同样的问题,她现在说法是:“有点不值当,可我性格就那样,也没办法啊。”前半句刚生悔意,后半句的倔强立刻撵上把那点悔意盖住。母亲就是这么个人。
        墙壁砖的工作丢就丢了。她一面在矿上拨铁道,一面“骑驴找马”。听说保温砖招人,那厂的车间主任住对街。母亲当晚便跑去和人家说。
        这么一说,她就到了保温砖厂。保温砖和墙壁砖只一路之隔。不同的是它生产着一种出口韩国的轻型砖。这种砖的成品,轻如薄纸,泥坯比一般砖重不少。母亲的工作就是来来回回跑,一共跑一百零五趟(七车一成,一成一元一角,一天十五元左右。)天天如此。拉砖工作,一车砖磕坏碰角的事情常有。母亲拉车出窑极少出意外。解释为什么时,她没说控制车如何重要,而是说,人家南韩要求高!把我说得一愣。
        高温作业,自不必提夏天。冬天,窑中四五十度,进去 把烧好的砖摆上车,再拉到库里去。母亲说她现在胳膊缝疼可能就是在保温砖一冷一热落下的病!她干过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在保温砖出窑。据保温砖的工友说,她出窑是厂里最好的。我相信母亲是这么个人。即使,不为了钱,她也会为尊严拉足一百零五车砖。
        这里有个小插曲。按理说,以我家的情况,母亲应寻找任何机会加班挣钱。恰相反,其他工人加班时,她的身影往往都出现在了奔向学校的小路上。多年来,母亲拿得只是基本工资而已。开工资时,工友们跟她玩笑说,这月又多挣好几十块时,她总会一脸严肃地说:
        “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多少钱也买不来。”
        是的,我一直是她事业的中心。她很少跟我说起早年的这些事。最近,我才慢慢理解她的那句话:“其实,我不是个能干的人!”以我对她的了解,为她维系着强干形象的,是她的性格。后来,她体力跟不上,纵使累得抽筋吐血,也拉不足一百零五车砖时,厂里自然就找来一个年轻人把她换了下来。至今,母亲仍对他们的做法不服。再后来,母亲再没有正式干过事业了。她像散兵游勇一样出没在马路上(扫马路,修马路)、树林中(植树,拔草)、马州的沟沟壑壑里(捡塑料袋)……
        近两年,走几步路要几歇的事实闹得她悻悻服了老。眼睛也花了,看着她,当年听她讲宰羊时,从她眼中迸射出来的那股凶光,也黯淡下来了。回想母亲做过的事业,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还好,对我人生的设定算是成功的。果然,她儿子如今做起了与她卖苦力截然相反的事业。有时,她会心满意足地指着我说:“记住喽,你这样活着,不因为别的,是因为我把你这辈子要干的活都干完啦!”我对此深信不疑。
        二、母亲的病
        母亲在她十一岁时得了一场要命的病。那时,我们马州不兴 “白血病”的说法。大夫管她这病叫“白血球吃红血球”。症状是整天睡觉。以前,每天母亲都很精神,给一家做饭、拾掇植物、喂猪放羊,干妥了,天也就黑下来了。
        这病让母亲卧床多久,她便喝了多久中药。后来,能下地干活,又开始干。关于那场病,母亲说:“估计,当时医学不发达给看错了,白血病不能说好就好!”
        三年级书本发下来。母亲因病没上。一次,偶遇她当年的同学,还跟我说起对她不上学的惋惜之情。当年,学校盛传她活不了几年。后来,母亲应和着我听来的这番话说:“那两年,我可是门门双百!”最使我难忘的是那股遥远而亲切的得意劲。
        她不上学,在家干农活。上午,喂猪、担水、煮饭。下午,出门放羊时,身上背个筐,打草回来留羊晚上吃。母亲把大羊说得像个老头似的,步调缓慢,嘴里絮叨。为拉它快走,她得把栓羊绳子的一头系在腰间。感觉它不走了便拿腰力一扯。小羊不能闷在羊圈。母亲放大羊时,不忘捎上它出门吃点鲜草。去放羊的地方要过几个坡。她又怕它走不了远,便将它端抱在胸前。羊叫声活像孩子喊妈。母亲说:“那时,真想过将来。将来自己当妈了……”
        和很多老人一样,姥姥也不喜欢女孩子。据说,母亲是被姥误当儿子生下来。所以,姥姥对母亲不好。我父亲去世后,她似乎才可怜闺女命苦,对母亲的态度稍有好转。不过,父亲死去的第二年,她就也撒手而去了。
        多年过去,母亲提及姥姥时,态度依旧不冷不热。母亲和我说她不想我姥。我觉得这就像她说不想我父亲一样,半真半假。很多时候,若真想起来,不定什么样子。
        在我十七八岁时,我曾梦见过一个“腰上拴着大羊、怀里抱着小羊”的小姑娘,她站在山坡上向我挥手。然后,我想应一声,人便醒了。在回忆里很多事是不受时间约束的。那个梦,现在想来一幕一幕,山坡,青草,宛 如咫尺眼前。光阴流逝,甚至无法引来任何人的注意。母亲刚还撅着俩小辫,手抱小羊走在坡上。
        在这一段,就已出落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一般大的女孩都来例假。而母亲却迟了。姥姥开始担心,莫不是老病犯啦?上窑(进城)看医生,却给母亲看来了一个新病——肺结核。
        可以这样说,伴随母亲度过少年时代的,不是欢乐和美 好,而是雷米封和链霉素,或者还有那些寂寞的午后吧。关于这段时光,她无意间说起过一桩老爷和赤脚医生打架的事情。肺结核传染,人家躲着。那是母亲第一次见父亲发怒(父亲在她眼前一直被母亲,也就是我姥数落的沉默形象)。当时,大夫让去别处打。这排了这么多人打针。再说,你们这病传染。我姥爷却勃然大怒: “你给说说凭什么不给我们打!”后来,他们不得不去邻村的卫生所打链霉素,直至咳嗽停止。
        例假也是在那时来的。虽然,母亲没有和我描述那天下午它来时的细节,但我可以猜到她当时的兴奋。她为自己终于长成大姑娘而发出的笑声,几乎把马州田野的每个草窝窝传遍了。
        村里一直说母亲是“干血涝”。母亲的兴奋似乎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她就又开始流血不止了。医院这回说是劳累过度,让回家静养。回村几天,关于母亲得“带血痨”的传闻又传开了。
        和父亲结婚前,母亲曾相中一个男子。对方也同意。两家操持订婚时,男方听说她有这病便退了亲。正好,来人给母亲介绍我父亲。见我父亲时,我猜她仍满心气恼着上一个的做法。
        我说过她嫁给我父亲是很不慎重的。母亲不反对。他们结婚一年,关于她有病的传闻便传来了我们村,加之母亲未怀孕。奶奶便怂恿父亲离婚。我母亲没少跑娘家。最后一次,是在将过年时,乡下规矩,新媳妇在娘家过年不吉利。母亲只得被父亲接回。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喜欢母亲的。只是他的方式太残暴。至今,母亲仍不同意我为父亲所做的辩解。最后,还是村里老人出主意, 让他们搬出老宅自己生活。
        我们家就这样从家族中分了出来。有时,我想血淋淋的暴力没把我的父母分开。这次回家不久,母亲便怀上了我。那些传闻也不攻自破。现在,我不时还会收到来自母亲的感恩。她感谢我,说没有我的话,非被父亲打死;没有我的话,早被我奶说得那些关于她不生养话臊死了……还有,我问过她后悔么?母亲说,她后悔当初没和我父亲打离婚。分开的话,就没了我,没了她以后一个人带我的苦累。也许,她能找个爱她的人呢。
        父亲心狠离开了我们。他死后,母亲几次抱我站在桥边。我是无罪的。她觉得,我投奔她来不能就这么死。最后,她对着襁褓中的我哭,对着石榴河水做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我们娘俩非得比有你好!”每年,清明上坟,父亲孤独的墓茔都令我五味杂陈。这句话总是在那时从我的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至今,母亲除头疼脑热,再没得什么病。近几年,她老了,有时为自己的身子骨忧心——你说我年轻这么爱碰凉水会不会瘫了呀?你说我这一辈子受那么多气会不会肺癌啊?你说我不会痴呆了吧?我那样,你就给我打一针安乐死,我不丢那人……
        听完,我学着她的思路说:“你的病都在青春时代得过了。所以,你剩下的日子都会健健康康!”
        “也是,也是。假如,老天爷还嫌不够,非让我再得个病。我倒希望得神经病。”她说的原因是听电视里说神经病打人不犯罪、骂人不违法。这样的话,她便可以在梦里,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挨个“拾掇”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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