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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诗篇中的神秘终结

发布: 2011-4-28 23:23 | 作者: 权聆



        裘德的脸上爬满螃蟹。他生前的身份,是镇里的律师。眼下,他的脸上爬满螃蟹,那些家伙的钳子把新郎官的眼睛挡住了,看起来挺骇人。警官示意验尸官把人抬走。众人让出一条路。有人说,头天夜里,在芝麻街的小酒馆门口看见过裘德,喝醉了,靠着窗玻璃吐得厉害。另一个声音说,不对,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婚礼现场,他妻子弹琴,他满脸通红地和每一位客人碰杯,仰脖子喝。
        助手把竹筐捧到警官面前,螃蟹的钳子从筐缝里伸出来,嚣张地挥舞。
        中午,鲜美的清蒸螃蟹摆在雪白的盘子里,精巧的小料碟盛着姜汁和醋,桌面的花束遮掩着警官娘子朦胧的脸庞,她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熟练地剥开蟹壳。警官娘子看也不看她的丈夫,嘴角挂着蟹黄也不在乎,她说:“亲爱的,他可算是你朋友。”
        正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警官当天夜里就径直去了芝麻街。往常,他对于牌局的关注胜过案件的侦查速度,特别是死了人的案子。人一死,清楚似乎无用,但裘德是他的朋友。警察和律师,多么般配的一对朋友。警官去芝麻街的途中,他娘子正躺在阳台的沙发上,就着星光看老哈代的诗集。其中一首诗的名字是《新来者的妻子》。红茶凉了。茶杯垫子破了边角,娘子随手扔进垃圾桶。她用雨果小说全集的第五卷代替杯垫。第五卷恰好是《悲惨世界》,有一个章节描述沙威投河自尽。茶杯与奶缸放在小说上方。夜风送来寒意,书页瑟瑟抖。警官娘子昏昏欲睡,她模糊觉得梦中独自走进枯叶遍地的林子,在岩石边邂逅一个纸人,自称雨果。这原本平铺地面的纸人,身子一卷,就直立了起来,厚着脸皮要和妇人一同走。
        沙威是投河死的,裘德也是。两者没有必然联系。既不是出于对河流热爱,也非讨好文学巨擎。警官钻进芝麻街的小酒馆。他先找了个角落,打个响指要一杯酒。没听说裘德死讯的,自然不把他放眼里,该喝酒的喝酒,该调情的忙着眉来眼去;了解一丁点情形的,默契地看他一眼示意,好像随时恭听差候。小酒馆里满是胡言乱语,听信哪一句都可以,也可当作一阵小风。“昨天晚上,是个什么日子?”警官明知故问。“那还用说?”黄牙朱龇牙咧嘴地笑开了,“那还用说?是裘德结婚的大喜日子呀!”警官厌恶地看着黄牙朱的鸡胸,像风箱一样颤动。你要笑就笑吧,干嘛嘶嘶地散发臭气恶心人呢?警官心里想着,屏息侧脸,简短问了几个问题,就催他迅速离座。警官纳闷,这平素严整庄重的律师为什么不陪新婚妻子?为什么没有乐死于床第,偏偏做了河里的鬼?他询问三个工人,三人均摇头,他们玩色子玩得不分昼夜,什么都没瞧见。女招待回答得好,女招待说,他是喝了不少酒,在酒馆门口吐得一塌糊涂,但没有一滴是咱们酒馆的。老板笑眯眯地补充,对,我证明,虽然他喝了酒,也有人瞧见他靠着我家窗玻璃吐,的确是没有进门来喝上半口。警官结了帐,郁闷地走出酒馆,寻摸到裘德呕吐过的那扇窗户前。
        裘德的遗孀对镜卸妆。她从梳妆台前的镜子,看见窗外的警官。她态度冷淡,不像新寡的女人,见到警官就好似抓住救命草,呼天抢地直哀命途衰败。遗孀瞥一眼窗外的警官,跟没事人似的,拿马鬃梳一下又一下地刷头发。
        她深棕色的长发散落床边,蒲公英似的把柔软抛掷,一忽儿就变成纠结的藻类海洋,荡漾,坚决,与垂死的溺水者交欢。
        警官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他娘子怀抱老哈代的诗集,睡得香甜。
        诗集中有一段说什么来着?“对/他初来乍到/将她当作清新和纯真的化身/哈/哪里会想到在他上台前/她已把床上戏演了多少遍!”
        律师刚拿到执业书,兴冲冲地赶赴本镇。他听说这里盛产大叶黑丽人。大叶黑丽人是一种蜘蛛。据说从省城到本镇,每天仅有一辆班车经过。律师在茶馆多耽误了一会儿。他跟人打听大叶黑丽人的相关情况。待班车出发前,律师才拎着箱子追上来。司机不愿意发善心,他乐意让这些迟到的人在车站的硬板凳上呆一宿,把蚊子喂饱。他乐意看误车的乘客,上车时脸上带着谢天谢地的神情。就在律师差点要放弃的时刻,一双手从车门伸出来。律师拽紧这双手,上了车。前排坐着跟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律师冲这人点头,算是感谢。律师拎着箱子往里走,不小心踩上皱纹满面的老太太的脚背,老太太嘀嘀咕咕地抱怨一句接着打盹。这时候,遇上陡坡,班车剧烈地颠起来,鸡鸭乱叫,有人数落律师,差点把他家的鸡脖子踩折了。律师连声道歉,好不容易在紧里找到座位。坐前排的男人扭过头,冲他笑笑。数月后的一天,律师与这男人正式认识。
        警官带着卷宗前往法律事务所,裘德正跟打字员交谈,抬眼看访者,认出是警官。警官和律师,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警官心下开了花,他有要紧事需要律师帮忙办。若是不能解决,他的饭碗非但不能保住,恐怕还要牵念他娘子家的声誉。
        在一桩聚众赌博的案子中,材料上的名单显示,警官身为其中一份子。举报人的签名和指纹力证诚实。警官找经手此案的律师做手脚,要他从技术上屏蔽名单详情。
        翌日清晨,警官在办公室接待一位侏儒。女性侏儒。她鼓突的眼珠是杏黄色,眼皮上涂着湖蓝眼影。她说,她亲眼看见律师是自己跳进河的,“不过我说不好,他是喝多了跌进河里,还是自己跳进去的。”“请你在这儿签字。”警官把一页文件递给她,“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得更详细点。别忘了注明你的职业。”女性侏儒瞪大鼓突的眼珠,吃惊地望着警官:“难道您忘了,我是卖花的。您在我这儿买过的花不下一百支。我一说,先生太太,买花啦,不买就送你丫死猫,你们就忙不迭地扔下硬币。我得感谢你们把我当瘟神,光扔钱,不要我的花。您扔我的硬币足够买一百支花,我没兑现过一朵,实在是我觉得就当卖给你们的花都开败了,我说卖花给你们,那花就在阁下心里开一次。”警官赶紧差人把这个絮絮叨叨的侏儒赶走。
        警官正往咖啡里放糖,手下报告说有一位女士求见。是律师裘德的遗孀。遗孀把一份《地球日报》递给警官。警官瞟一眼标题,说:人人都知道,这报纸是有名的毒舌头,不必当真。
        遗孀摘下墨镜。警官把报纸拿起来,小声念标题新闻:“我们都叫她出租马车/但她行动谨慎,不露痕迹/她有点憔悴/但还有几分姿色/至于流言蜚语/很快就会被忘记。”警官心里慌张,拿不准用什么法子安慰这憔悴的凄艳的黑衣丽人。
        警官夫妇早早收到律师派人送来的婚宴请柬,他娘子看一眼请柬,只轻蔑地哼了一声。警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赴宴。律师的新婚夜,警官在隔壁朋友家打牌。律师家的欢声笑语,悠扬琴声,撩拨得警官心里痒痒。他喜欢凑热闹,不像他冷冰冰的娘子,爱蜷缩在家里无事可做。他的朋友一边发牌,一边说闲话。《地球日报》刊载的消息援引一位工人兄弟的话说,劳工组织同意,允许在午间休息的间隙提供茶水,但每位限用一杯实在是小气了点。打牌的人瞟一眼收音机,说:南方的甘蔗地全被征用作战场,糖的价格已经上升到近二十年来的最高点。有人插话:要是女人的裙子也节省到大腿根就太好了。几个无聊男人的笑声被收音机里的靡靡女声淹没。
        除了偶尔有战机经过本镇的天空,还没有一枚炮弹落到这儿。飞行员从天上俯视这座几个世纪前留下来的城池,石头建造的宝塔状屋舍像斑驳的化石镶嵌在祖母绿上。战争的硝烟离此地很远。正午的阳光把路面的条石晒得发烫,牲口漫无目的地逛,埋头吃点野草。茂盛的树叶在和风里招展,像是挂着的闪光的金片,远看金灿灿,走近了瞧,却是绿油油的叶子。人们都躲在屋里睡觉,喝茶,打发闲暇时光。芝麻街的小酒馆生意这时候都清谈。老板就着榆木吧台打盹。隐约中听到点动静,他没在意。不久,他灵敏的鼻子嗅到酒香味。他立马跑到后院。酒缸全给砸了个窟窿,酒水淌了一地。牛和马的蹄子在淌过来的液体里小心躲闪,忍不住凑上脑袋,用粗糙的舌头舔。它们叫唤,老板也叫唤。伙计都跑出来了。
        很快,许多人簇拥过来。酒气环绕整个镇子,充盈每一个角落。人们把小酒馆团团围住,警官也赶了过来。大大小小的事务接踵而至,令他不胜其烦。若不是为了体面,他倒是愿意辞职,在家吃老婆的软饭。他的耳朵一方面听老板和伙计诉苦表白,同时也在尽可能收集人群里的闲言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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