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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诗篇中的神秘终结

发布: 2011-4-28 23:23 | 作者: 权聆



        黄牙朱抱怨,今天没地方喝酒了。
        女性侏儒站在井盖上高声嚷嚷,“是裘德干的!”
        “你瞧见了?”
        “当然!我看见阴影跳进了酒馆的院墙。”她说话神神道道,像一个巫婆。
        “搞错啦,那是片乌云。”小学教师嘲笑她。
        “也许是小偷。”
        警官在小酒馆里查看了一圈。他建议老板把看热闹的人赶走,顺便查点有没有短少钱财。警官坐在空荡荡的小酒馆琢磨。他的眼睛瞥向裘德呆过的窗户,思路不由牵引到裘德的死因。他假想他就是裘德,站在那扇小窗户前,他能看到什么?警官慢腾腾地走到窗户跟前,两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咳嗽了两声,警官挺挺腰身。他惊讶地发现一个秘密。他几乎捂住了嘴。来不及跟老板辞别,他连忙冲出酒馆。调查裘德死因的那个晚上,他在这扇窗户跟前站立了一会儿,但那时候是夜晚,小酒馆人多,嗡嗡作响的声音让人烦躁。那个昏暗的夜晚,他一无所获。就在刚才,在空无一人的酒馆,他发现一个秘密,他的脑海也同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雨水冲塌石桥,他挽起裤脚,把鞋带系好挂在脖子上,准备趟水过河。头天夜里,牌友一再劝他留宿,好把游戏玩个痛快。他打定主意,告诉太太,公干的男人常常身不由己。等他过了河,发现湿了裤腿,弯下腰拧。这一下腰不打紧,他看见一具死婴躺在水草的缝隙。他转身就跑,踉跄着奔上大路,不时回头望,好像有人跟着他。他心神不定地过了几天,心里拿不准真假,心里想,会不会是谁家小童丢弃的玩具娃娃。他扛着钓鱼竿,拎着水桶,煞有介事地往河边走,一探究竟。河湾像是在捉弄他,清澈洁净,水草规矩地长在岸边,让人相信,这是一个适宜美好女人对着河面梳妆的风景地。警官空手回府,他原本就没有兴致在那儿钓鱼。他家娘子看空桶干巴巴的,狐疑地盯着他,“就那点破事,用得着费这许多周折么?”警官把娘子拉进卧房,把雨天的见识告知,并说,“从来没把打牌当过正经消遣,也就是奉承下长官。”他家娘子白他一眼,摘一枝花瓶里的玫瑰,不紧不慢地哼着歌子出了门。警官纳闷,他以为整日价百无聊赖的娘子会穷追不舍,催他彻查,结果人家却是毫无兴趣。他知道娘子的家族背地里笑话他懦弱无能,他娘子贪恋他年轻时挺阔的身形,现如今,人到中年,他发了福,娘子对他日益冷淡。一想起他娘子,还有她的家族,警官的内心就格外郁闷。背地里他和远地方的女子有过短暂的欢爱,都是下层女子,双方各有所需,浓情蜜意起来,分不清虚实,一想到自个儿身份,他觉得还是速战速决好。稀里糊涂混到中年,警官以为再不用为情所困,看到律师的女人,他的心难以安分。有一个细节,警官没有告诉娘子,他扛着钓鱼竿在远处打望河湾的时候,看见律师女人匆匆的背影,她身着骑马装,但身边无马,手里也未握着鞭,想来她在岸边站了好一会儿。她站立的位置,是他雨天看见死婴的地方。他清楚记得,那里插着木桩,常被捕鱼人用来拴缆绳。律师的婚期将至,警官觉得有必要留点口德。
        律师的女人伫立岸边的画面,像是双目凛然的母兔久久徘徊,虽然他看到的仅仅是她离去的背影,他确信在他到达之前,她在那里落寞地站了许久。不可能一个女人跑到河边就为了琢磨漩涡的流向。如果是那样,他很乐意和她一同犯傻。他没有和他娘子如实汇报亲眼所见,另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因由,他家娘子排斥律师的女人,若是因为女人间的嫉妒就罢了,问题是,他隐约感觉到,他家娘子暗地里爱慕律师。特别是得知律师死亡的消息,他家娘子立刻捂住嘴,佣人犯错误视而不见,就像突然间变得宽宏大量了。
        警官背着手在晒得发烫的条石路面走,不愉快的印象在脑海丛生。他的味蕾被恼人的愁绪压抑,根本没有心思检阅店铺里的腊肠、杨梅汤、醋渍黄瓜条……。他不愿意过早回家,绕着镇上的坡地兜圈子。
        去年五月的一个星期日,律师的女人随卡车路过本镇。她抑郁得厉害,烟不离手,没有演出的时候,披着钩花棉线外套独自散步。卡车要载着演员回省城,她留下了。不久,传出这个女人和律师即将订婚的说法。警官携娘子参加了订婚礼。置备的酒水糖果丰盛,女主人出尽风头。警官娘子的好胜心被激发,也去省城定制了精致点心分发给亲友和警官的同事。无论如何攀比,她久居乡间,明显输于律师女人。往常镇里的女人模仿警官娘子,渐渐地,被律师女人的仪态吸引。裁缝店的师傅照律师女人提供的明星画册做马裤,律师女人当即把画报收起来,师傅记忆好,等警官家娘子去做衣服,他照着律师女人的马裤款式做了同样的一套。细小的琐事,男人不在意,女人却个个敏感。警官压根不知道他娘子与律师的女人有同样款式的骑马装,两个女人却都十分清楚,彼此都认为是对方跟自己的风。到后来,两个人均不肯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警官娘子心思多,通过各种方式掌握律师女人的动向。
        闲暇的时间,她时常在花园散步。她问佣人,新招来的花匠,那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是谁介绍来的。佣人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她瞧那小伙子大热天还穿着长袖衫干活,觉得有趣,叫进屋子问话。小伙子瞧出她格外的意思,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往床上去。等他脱光衣服,她哦了一声:这个打短工的男人,上半身全是蟠龙纹身。完事后,一对男女聊天,无非是自己身外的遭遇。言谈间,警官娘子听出来,连这个过路的小子对律师的女人都印象深刻。一个冒昧的念头窜上来。
        数月后的一天半夜,佣人听见楼上传出恶狠狠地骂声,玻璃器皿从楼梯滚落,待一声巨大的撞门声过后,整幢房舍、庭院陷入惯常的静谧。紧接着,留声机拖腔拖调的乐曲回响起来,与刚才的插曲形成变奏,好事的佣人把耳朵贴近主人卧室,警官娘子又哭又骂,该死的,敲诈我。佣人吓得吐着舌头,溜回地下室。
        第二天,警官回到家,他似乎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他问佣人,楼梯的地毯何故散发烈酒的余味。佣人看一眼警官娘子,自责道,不小心摔了酒瓶。警官把餐巾平整地铺在膝盖上,动手切鹅肉,边切边说,“酒量似乎不少,这几天我不在家,夫人举办了盛大的家宴?”他把脸转向警官娘子,“开心吗?”。警官娘子面无表情,她没有给警官任何回答。警官以为娘子气他彻夜打牌,夜不归宿。他讨好着陪笑脸,把柠檬汁洒在警官娘子的盘子里,说:“男人在外面公干常常身不由己。”
        警官绕着镇上的坡地不厌其烦地兜圈子。他的记忆被另一段记忆唤醒。那是一段有关气味的记忆。警官娘子平素喝葡萄酒,小酒馆的酒是用本地特产的红果酿造,辛辣之余含有淡淡的酸。他在小酒馆里闻到的气味,和他家地毯上的酒味是同一种味道。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无法心绪平静。他说不好他的妻子在小酒馆的事件中是否有牵连。他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一位高贵的太太,和小酒馆破碎的酒缸有什么联系。有一点是肯定的,佣人回答他的问题,多余地看一眼他家娘子,这个细节值得重视。他想起一个事,匆匆回到办公室。他拉开办公室的卷宗,从里面的琐碎物件中捡出几页纸条,是三个工人提供的证物,证明裘德死亡当夜,他们在小酒馆玩牌,输家在脸上贴纸条。他们使用的纸条,不是毛边纸,或者普通报纸。查看问讯记录,他们的回答证实,是顺手从小酒馆的柱子上撕下来的。小酒馆的柱子总会留下一些薄纸:也许是人家的留言,酒友互相邀约聚酒的时间,私会的人留下暗号,用口水直接粘,也有用饭粒的。警官瞧出来了,他桌子上散开的纸条勉强能拼成半页诗句。可惜他不懂得诗。也许他可以问问他家娘子。分开的诗句,像是散伙的帮会兄弟。想了想,警官决定先不问他家娘子。线索在内心积聚多了,自然会组织出一些眉目,不一定准确,却多少会对侦破产生神奇的作用。
        警官紧锁眉头,考虑良久,写了一份冗长的报告。
        雷雨过后,彩虹在浮桥上跨过。不少村人在河里捕鱼。傍晚时,每户人家烧烤鳟鱼的铁架摆在了路边,就像过节一样,孩子们雀跃着,到处玩耍。一辆囚车经过本镇的小广场,外省小子被两个法警带上囚车。
        在这个道听途说的乡村事件中,我们听到的结论和卷宗的陈述完全不同,就像诗和现实的距离。乡村流传的说法是,律师之死与他人无关,纯属酒后意外跌入河沟。除了法医的认证,还有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位女性侏儒。卷宗上的报告确实已无迹可寻,战火将数年前的文件烧毁。
        现今重提旧事,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恨。一个恼火的女人,在自己家空旷的宅院踱步,气咻咻地大声罗列家事,把她早已仙逝的丈夫诅咒了一千遍,把一个女人臭骂了一万遍,把命运没给她留下孩子,害她无人送终老的事喋喋不休地哭天抢地了万万遍。让人吃惊的是,愤慨的女人一旦安静下来会背几首诗。远地方的人都知道,这个村子住着一个诗歌的婆子。当她透过生锈的栅栏,喊住过路的小伙子,她真吓着了一些胆小的人。她苍老的身子裹着骑马装,手上没有鞭子,却让人想见她当年的威风。她解释说,这种款式的衣服,从前很是流行了几年,战争结束以后就没人穿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经质的眼神看起来很和气。有股子邪门的劲儿驱使她要把路过的小伙子拉拢过来,“你真笨,没让你拣结婚那天说孩子是你跟他老婆的。”当这个旧日的鬼,说一些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也只能由着她了。 
        她的丈夫因为软弱隐瞒了事件真相,一辈子,他聪明了一回,他发觉他娘子背着他有过一个孩子,发誓要让那个外省小子吃枪子儿。他做到了。也许他认为,在一个没有秩序的世道,维持现有的平静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这似乎成了愚钝的人笃信的法则。
        2010年七夕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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