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毛主席的诗：
高天滚滚寒流急
大地微微暖气吹
可以改成：
微微暖气高天急
滚滚寒流大地吹
这是马汉改的。马汉到基地培训，主讲查缉战术的教官对这首应景的诗崇拜之极。
马汉渐渐地受了老广同事们的影响，不习惯穿毛裤乃至秋裤了，脚、踝、腿常能感觉到冷。最冷的那么几天，寒冷就在距地面一米左右的空间里肆虐。他觉得自己佛头著粪的篡改，更贴近现实。
整天席地而卧的澳门佬方阿德，自然就在那个距地面一米左右的空间里。马汉常想：他怎么还不“寿终正寝”呢？
粤C毗邻澳门，是港澳台同胞发财、置业、包二奶的好地方。但方阿德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失败者。他吸毒，败光了一切，甚至连澳门身份证和回乡证都低价卖给偷渡份子换毒资了。他是瘾君子中的资深人士，“追龙”已无法得到满足，就好像每天两包烟的马汉去抽女士烟那种感觉。他注射。双臂已经针孔密布，找不到动脉了，于是开始注射大腿。夏天，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两条大腿内侧各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溃疡，三米之外就可以闻到其恶臭。冬天也可以看到那两块溃疡，他犯瘾时急不可耐，又无力脱下裤子，就拿小刀划开裤子，从洞口伸进注射器。动脉越来越少，所以洞口还得越撕越大。冻不死的苍蝇，喜欢到那吃饭、下蛆。
毛诗的结句是：冻死苍蝇未足奇。
方阿德三十多岁，有爱滋病，大家都说他快要死了，“不出三天，肯定over！”但大家每回都说错了。
他每天坐在派出所墙角的一堆烂席上“拦路抢劫”（讨钱），露出两块溃疡，招惹着冬之严寒没冻死的苍蝇。
他见到马汉就来精神，以手撑地，似乎想站起来，口口声声地叫着“阿汉阿汉”（粤语）或“小马小马”（普通话），急切得就像饿了的小孩叫老娘。同事们就开玩笑：“喂，你哥叫你呢……”马汉满面羞臊低头急走。
他叫马汉是讨烟或讨钱——买毒品。
多半年前他还没这么叫人恶心。马汉抓过他，因为自己抽烟，所以对审讯室里讨烟的吸毒者、妓女、杀人犯等（除了小偷和诈骗犯），都很慷慨。
但慷慨的结果就是这样。方阿德就像冬之严寒冻不死的苍蝇，叮上了马汉心里的溃疡。
第二波寒流南下的时候，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搞卫生清理门户。还有，据说有上级领导要来这条街视察，方阿德，终于让派出所和居委会容不得了。他们决定：把他车到郊外，让他在没人烟的地方“寿终正寝”。
马汉几乎是跳起来叫好的，于是领导就说，“好啊，小马你去办吧……”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领导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两包好烟扔给了他。
马汉紧绷着脸坐在驾驶室里，连烟不都敢抽，怕吞下再吐出的一口气，会牵引着胃里的食糜连同胃一起呕出去。
他从后视镜里瞟，两个保安，戴着口罩和手套，先拿一张破烂的草绿色被子兜头把方阿德盖住，然后捏住脚脖子，把他拖上了一张旧门板，再然后，他们抬起门板，进农夫车的尾箱。
马汉没看到，但听到了，进车箱时，方阿德从门板上掉下来了。所以以上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阿方德倒很配合，一声不吭。既没有嚷嚷“救命”也没耍无赖——比如抱住一棵树或者谁的腿不撒手。
马汉把烟一人一包给了保安。这烟他不想抽，而帮他干脏活的保安，是应该感谢的。
马汉一直把车开到了粤C和粤T交界的一条破败的乡村土路上，保安都说这地方好，“死鬼别说爬回粤C或粤T，就算爬出来能见到一个活人，也算他好运。”
保安打开后箱，坐在门板上的方阿德，早已将兜头裹住的被子扯下来了，但他没说话。表情马汉没看。
保安抬着门板，马汉跟在后边，他们踩着落满枯萎的芦苇和树叶的红壤，一直往山的更深处走。
保安问：“可以了吧？”
马汉没回答。于是继续走。当然越远越好，假如方阿德来个“还乡团”式的返回，他估计得精神崩溃。
马汉觉得“可以了”的那块地方，难得的平整，最难得的是，崖下边有个凹，假如下雨，方阿德或许能爬到下边躲一下。
他们回头走时方阿德终于出声了：“小马，给我点钱吧……”
这声音微弱如鬼叫，马汉的脊梁像被冰块擦拭。他想转身，开一个“你都要死的人了”或者“这地方有钱没处花”之类的玩笑，但实在没胆量。
他从裤子口袋掏出烟盒，侧着身扔了过去；迟疑了一下，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堆散币，在手心里团成疙瘩，侧着身扔了过去。
这鸟人可能真是要死了，声音已带有阎王殿的怪异腔调，与半年以来那一声声饱含热情的“阿汉”“小马”截然不同。此时，怪异腔调像一条绳子，把半年以来的“阿汉”“小马”连成串，蜂群似地围着马汉的耳际飞。农夫车轰鸣的马达声压它不住，城市里轰鸣的喧哗压它不住。
—6—
马汉有三年没回北方了。他想回北方看雪，但不想回家。
本来有机会去北京出差，假如天公作美，下一场雪，那可真是解了心头的痒痒了。
辖区内有一伙人要去京城告御状。街道办和派出所，得立即飞赴首都，将他们从天寒地冻的北国，带回四季如春的岭南。
马汉打开了箱子，呢子大衣和白色围巾，可以派上用场了。
马汉其实从小怕冷。小时的理想就是生活在印度尼西亚、赤道几内亚、比绍几内亚或者巴布亚新几内亚诸如此类一年到头都穿三角裤的国家。但现在不怕了。
但是王朝恳求马汉把机会让给他。他说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雪，不看一回实在死不瞑目；而马汉打过雪仗、堆过雪人，还写过关于雪的作文……王朝给他买了两条烟。
王朝还私下里找了好几回领导。
马汉顺水推舟作了人情。其实，也不算很为难他，两条烟之外，久不联系的王艳突然接连而来的两个电话，最终让他心甘情愿地改变了主意。王艳雪白的胸脯和北京雪白的雪，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王朝好运，确实看到雪了。
还有，他出了趟肥差：那伙上访户，根本就没往北京去。不是怕冷，只是声东击西。他们放话去首都，其实只是分散开来离开粤C，在比邻的粤T市的某个村落集中，最后乘坐一辆挂着假军牌的中巴——这让他们顺利地躲过了一路上的围追堵截——浩浩荡荡往省城去了。
出差的那几个，因为有区府、街道办的领导带队及买单，起居饮食堪称奢华。他们在天安门、故宫、八达岭等处——都是外地人扎堆的地方——象征性地搜寻了四天，饱看了雪景，就打“飞的”回来了。
王朝对马汉满含歉意，说应当给他买三条烟。
其实，到北京的第二天王朝就开始对他表达歉意了，那时还没下雪。——在长城他打电话说：丢他老母，壮观啊！在故宫又打电话：皇帝过得爽啊，丢他老母！半夜，在旅馆的外面，他又打电话和马汉谈雪景：丢它老母的雪啊。他还有一个电话马汉没接，不知道他丢谁的老母。
关于雪，马汉倒是和他扯了几句。马汉说：有没有吃一口？他说：太脏了吧。马汉说：你SB啊，知道啥叫“冰清玉洁”吗？把上面那一层拨开，拿手舀一勺尝尝。
那个晚上王朝在宾馆拉肚子。
那个晚上马汉的心情也不大爽。
—7—
不谈爱情的小说大概没人要看。
爱情，令马汉羞于启齿。
所谓爱情，大约就是马汉这样工作了三、四年的小伙子们，该谈婚论嫁了吧。
马汉给一个大学时代相识的女子打过电话，她把他的声音听成她男朋友的了；马汉给本地一个女子打过电话，是她爸接的。时间选得很糟，凌晨三点左右，刚加完班，他喝的烂醉。打电话是因为突然觉得空虚无聊，想让她陪陪，另外，是因为他认为两人完全可以谈婚论嫁。但是凌晨三点的电话毁了一切，那老头可是个倔强加保守的中产阶级极品，断不答应跟马汉此生成翁婿。马汉理解，就像他自己，虽然政治野心不大，但也断不会答应跟一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此生作夫妻。
马汉的遗憾并不多。相反，还有一点让他心慰：虽然口齿不清，但对中产极品的礼貌用语一个都没缺，您好，打扰了，再见……工作中他几乎从不用这一类词汇。
马汉后来还保留着烂醉或凌晨三点左右打电话的习惯，但大多都是打给王朝、张龙、赵虎、董超他们以及社会上的闲杂人等。
还打给王艳她们。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