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又开始吸烟了。这是冬天快要结束时的事。每到冬天，他总想做一点值得收藏进记忆的存钱罐里的零碎事。偏偏这个冬天乏味得很，在看他来一冬无事，那就只能吸烟。
坚持不懈吸烟的同事，戏谑这是“复吸毒”。他们在办公室、会议室、值班室，在茶围、餐桌上互相递烟点火，喷云吐雾。从不吸烟的同事，笑骂这是“追龙”。骂是嫌，笑则含着无可奈何的宽容。——特别对他，马汉。他戒烟是为了讨媳妇，现在看来是“又失恋了”，多吸两口嘛是为了治疗“内伤”。
“复吸毒”和“追龙”，都是警用术语。我借术语是为了点明马汉的职业。你懂的。
但不吸烟的同事有点想当然。
我本人也吸烟。我还知道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以香烟象征“虚无”。
马汉也可以感到虚无啊。虽然，就其职业而言，人们不大愿意承认这类人的感受可以高攀哲学。
但马汉……“复吸毒”是因为……恐惧吧。
马汉和一名吸毒妇女“聊天”，劝她戒毒。他以自己成功戒烟为例，说明所谓“心瘾难除”是“骗鬼的人话”。妇女曲意奉承，发挥妇人的阴柔和毒鬼的软骨头，向他讨烟抽，他就到隔壁审讯室讨了三支，返回时正看见妇女用了缩骨术似地从手铐中脱身出来，拿自己的脑袋在铁椅子上重重地磕。
马汉怕她死。她要死了，他这辈子也就——彻底——完了。那三支烟他全抽了，紧接着就买了一包，还是抽完。第二天听说妇女没死，就去买了一条。
既然复吸了就要抽好点的。
好烟燃烧时，在寂静处，烟丝会发出谛听才能捕捉到的嗞嗞声。看轻烟缭绕，看烟圈翻滚、扭转、散开、化为无痕迹，会让人想到飞龙在天、敦煌飞天、往事如烟或往事并不如烟……这是我的观察和感受，但我以为这不需要哲学基础，所以，写给马汉也完全合适。
马汉顺着烟溯洄往事。——六岁左右，他在地上捡父亲的烟头吸。这说法浮夸。马汉准确的烟龄应从十三岁算起，他从三叔的烟盒里偷烟，每天一根，还将圆珠笔的筒子旋下来当烟嘴。终于，有那么一天，在课堂上，居然犯瘾了，他将圆珠笔的筒子旋下来嗅了嗅……他嗅到了沁心入肺的清香。女同桌也闻到了，她闭起眼睛转着头寻找：“什么味道？好香！”
冬天的事。马汉的笔筒子从鼻下晃过时，顺便拿手指在鼻头抹一下，还响亮地吸一下清鼻涕。
而女同桌能闻到是因为，马汉一直以为，那年头的冬天空气冷冽清新。
—2—
十年后，马汉大学毕业，到了粤C市——南部边陲的一座海滨小城。第一天报到，他坐在领导办公室的长藤椅上，暗暗翻着眼瞧墙上的中国地图，眼睛在公鸡的肋骨和鸡爪子之间来回移动。他南下了，行程两千余公里。
领导瞧了他一眼，问他抽烟不，“嗖”地一下，扔过来一根烟，烟打到了他的嘴上。烟打嘴不疼，但马汉又羞又臊。
领导哈哈大笑，对他很满意。
满意的领导和他开玩笑：“大学生，好。学过外国英语吧。我啊，就认识五个外国字——AB和VCD！呵呵……”
一同来报到但不抽烟的那一位，领导连瞧都不瞧一眼。
假如他不抽烟，大概这辈子都听不到这么彪悍的笑话。“AB和VCD”是他在粤C最初的两三年里和朋友聚会时，唯一拿得出手的笑话段子。
当然，他不提领导的名字，甚至连地点都给安排到了北方某城市。但当领导因犯错误被拿下后，他就直说“那个谁”了。
—3—
半年之后，粤C的冬天就到了。
来得悄没声息。若不是内勤珍姐提醒“晚上多穿点，寒流到了……”，马汉还想不到上楼换冬装。
他将绿色仿美式的秋装——老式警服，行内人美其名曰“橄榄绿”——脱下。扣子一个个慢慢地解，仿佛搞仪式。他将衬衣上的蓝色领带紧了紧，脊梁感到了寒意。
他从箱底拿出了灰呢子大衣，樟脑味刺鼻。他扯着双肩举起大衣，抖了抖，折痕历历。他翻转双手，撒网似地一扬，大衣像大鸟般展开，遮住了房间的灯光，处于短暂黑暗之中的马汉站着不动，等大鸟落在身上。呢子还有点重量。
他还拿出了白色羊毛围巾。绕上脖子，有一阵子犯难：是“五四”式围法（即一端垂于左胸，一端搭在右侧后背）呢，还是像裁缝的软尺子那样，就挂在脖子上。
当然是“五四”式。
寒流南下了，按照北方人的肉体记忆，这一身打扮，将陪他度过两三个月。
他下到三楼就感觉到呢子的重量难以承受。真正的寒冷，总能减轻衣服的重量。
他下到二楼就感觉到脸发烫，身上燥热。他解开了大衣所有的扣子，还像孔雀开屏似地，将尾翼——呢子大衣的下摆——尽量往后撩。
他下到一楼大厅，腋窝已经出汗。但他又扣上了最底下的一粒扣子，还将围巾紧了紧，好让下巴露出来。
他等着晚上加班的同事走进来，期待他们对这副打扮说上两句。南方人，广东人，大约没见过这副潇洒派头。广东女人，会夸张地叫：“哇！”
但是许久都没有人来。晚上刚好不用加班。
他踱进值班室。一个老差正俯在电话机上鬼鬼祟祟聊天。不怕冷的老广，还把单裤往上提，露出不穿袜子的赤脚和微毛的白腿。听到了脚步声，头也不抬，扬起右手向后挥了挥，意思是：出去！
他尴尬极了。
他掏出一支烟，塞到了嘴里，袖子的厚和硬，让他很不舒服。他几乎没力气再把打火机凑到烟头上。
他走出大厅，看到街面上一片枯黄的芒果树的叶子被风吹着走。寒流的到来已确定无疑，但他伸出手，像试探雨滴似地试探它，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他上到二楼时就已将大衣脱下搭在了手臂上。围巾也搭在了手臂上。
他回到四楼宿舍，颓然坐到床上抽烟。他为呢子大衣、白色围巾及其“五四”式围法遗憾了很久。
—4—
西伯利亚寒流，每年的冬天，一度或数度，在十天半个月之内，浩浩荡荡地穿越东亚大陆的塞北、中原和岭南，一直抵达海隅。
寒而且严，即便是在岭南最南端的粤C，年轻强壮如马汉者患上感冒，也很轻松平常。老年人更不必说了，总有那么几个，过一夜就“寿终正寝”了。法医甚至都懒得揭开他们裹成纺缍型的被子看，只问两件事：家属没异议吧？这几天没跟什么人吵过打过吧？然后就签单子，以法律的名义宣判他们“寿终正寝”。
钻进被窝，马汉有时也会瑟瑟发抖。加个大衣就好了，但他再没想过拿出呢子大衣白色围巾。
姐姐来探他的那一年，似乎出奇地冷，以至于姐姐的评价道：南方的温暖徒有虚名。但马汉觉得温暖，他在单身宿舍里只穿着警用衬衣。
他抱着小外甥看中国地图——同屋贴的，他说：“俄罗斯寒流跑到中国来喽！”他的右手食指指着地图的最上端，然后微微屈腿，食指在地图中央划一条纵线，大体沿着京广铁路，然后定在地图最下端，粤C的位置，也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小外甥一言不发。
马汉突然在地图前怔住了。他想的是：寒流跑到中国来了，那么，苦寒之地西伯利亚，此时应当春暖花开或赤日炎炎。为什么呢？因为寒流像他一样南下了嘛。那些俄罗斯——浑身长毛的俄国佬、浑身长膘的胖大婶、浑身曲线的花姑娘——都穿着短袖衫、沙滩裤，牵着伸长舌头散发热量的北极熊，聚集在地图北部的边境线上，幸灾乐祸地对中国指指点点。——就像我们曾在“东欧巨变”那会幸灾乐祸地对他们指指点点一样。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快活地胡思乱想了。他把小外甥在怀里狠狠箍了箍，很想亲一口，但姐姐早就有言在先：“你那烟薰的臭嘴，别碰我儿子的嫩肉。”
他让小外甥“骑马马”（驮在肩上），在宿舍走廊里往返小跑了二十几个来回。小外甥“咔咔咔咔”大笑，在廊里形成回声。马汉气都不带喘的，真应了那句话：警察都是好劳力。
小男孩喜欢玩马汉的警帽，头上一戴，连嘴都扣进去了，小小身躯就像一根竖在地上的挂着帽子的柴禾。姐姐和马汉哈哈大笑。姐姐又怂恿儿子要马汉的枪玩，还自己动手在他腰下摘，马汉伸胳膊搡姐姐，一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她引以为自豪的大胸脯（一、体积大；二、奶水足，“看我把儿子奶得多好”）上了……小外甥盯着她俩看，似乎大有深意。
他没好气地训斥姐姐：“枪这玩艺是凶器，叫孩子一辈子别摸别碰！”
姐姐后来小心翼翼、略带尴尬地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可能跟刚才他撞到她胸脯有关。
马汉的表情不像尴尬而像忧郁。他想起了前两天被杀的那个绰号叫“大波妹”的暗娼，脑袋大小的左奶子让一把西刀砍成了两半。姐姐和她都有引人瞩目的“大波”。这阴暗的联想让他感到不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