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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临画记

发布: 2011-3-10 20:57 | 作者: 陈丹青




        
        没有统计告诉我们,过去三十年有多少中国画家自行进入世界著名美术馆,临摹原典。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由杨飞云发起、二十多位中年画家响应的这次活动,是自留欧留苏前辈之后,中国画家第三次集体性出国临摹。


        
吴作人临摹的德拉克洛瓦《希阿岛屠杀》 1934年 (吴作人/图)
       
       
一部中国文人画史,几乎是一部临摹史、戏仿史
       
        我很想知道,欧洲,或者中国,可曾有过专门的研究,定义临摹的性质,考察临摹的动机,清理临摹所能涵括的影响。无可置疑的是,临摹行为几乎与绘画同 样古老。上古的绘画不署名,不能传播,没有展览,没有个人或版权意识,更没有风格之说。大量古绘画遗迹显然是对某一无法考证的初本,辗转仿制,有如繁殖, 难以辨认作者。先秦两汉的墓室画,古希腊古罗马大壁画,也是某一典范的无数仿制,我们被告知的所谓临摹,即面对某一著名经典的复制性描绘,并被临摹者赋予 严肃的文化感,是晚近的事物。
       
        然而面对鲁本斯临摹提香、梵高临摹德拉克洛瓦、毕加索临摹魏拉士开支的作品……我们很难确认临摹的边界,界定什么是临摹,尤其是,为什么临摹——中 古时期的拷贝、复制,属于人类初期的传播业;绘画盛期的订件、研习,兼具崇拜与市场的价值;现代与后现代的戏仿、挪移,则是观念与风格的实验。此外,绘画 的修复行业、地下的赝品制作,遍及中欧,贯穿美术史。欧美的赝品作坊至今是一大灰色产业,甚至博物馆收藏的两河流域古雕刻,偶然也是伪作。明清之交的江南 所谓“苏州样”,曾是高端赝品的专业机构,广罗高手,近年出现在拍卖行的若干古画,虽非名家真迹,时或犹胜一筹。不必说今日中国伪文物制作的猖獗,故宫与 敦煌就养着职业的临摹专家,而晋唐宋元的不少旷世名篇,根本就是古人的仿作,并非原典。
       
        这一切,都和临摹行为相类而相通,凡涉及这行为的某一侧重、某一意图、某一功能,我愿贸然称之为广义的临摹。
       
        就临摹行为的忠实度、暧昧感、多样性,甚至制度化,中国书画史充满源远流长的临摹传统。书法之所以成为高雅而永久性的艺术,代代临摹,竞相仿效,是 为流传及今的命脉。唐太宗命宫中师傅临写勾填晋代二王的书帖,分赏高官;赵孟頫每天临一遍《兰亭序》,以期维系笔下的雅隽;历代书家的职业日常就是不折不 扣的临摹。按照西方的相关定义,一部中国文人画史,几乎是一部临摹史、戏仿史,一部文本与文本不断互动化变的历史。当董其昌公然宣称自己来自博大精深的五 代、北宋,或元四家传统,虽其图式或笔路并非如我们所理解的那种临摹,但确实各有所本,直指前代的风格与笔墨精义,而清初四王虽则照样声称远接五代北宋的 大统,其实是对董其昌那份遗产历历可指的反复模拟。
       
        五四之后的新国画,对应同期进入的西画及其观念,中止了将近七八百年文人画相沿不辍的仿作传统,慕古的风尚逐渐退出水墨实践。近三十年来,由新文人 画派勾起的历史记忆与仿古热,与其说是笔墨实验,不如说是戏仿传统的重启与接续,演至今日,大量以明清山水画为仿效资源的当代国画,出现少许有价值有水准 的个案,算是顾及水墨画的脸面,使越来越难以辨认文化属性的国画,不至沦亡。
       
       
梵高以罕见的天性和能量把经典唱成一首自己的歌
       
        不同文明面对绘画文本的态度,各有不同。欧洲绘画史出现较为主动的临摹画类别——倘若可以称为类别的话——恕我无知,就可见的案例,远在巴洛克时 期。其部分形态与中国人略有相似,即为日常的研习之功,但从未将临摹赋予文化的优越感,如中国绘画那样蔚为世代习尚。作为手工艺术而又处于全盛时代,从巴 洛克到十九世纪的欧洲临摹品,或是对伟大传统的顶礼致敬,如鲁本斯;或仅仅是订件的需求:有些画家甚至临摹自己的作品,满足市场。我见过库尔贝描绘的四件 女性肖像,一模一样,为四位藏家所分属。固然,在风格被稳定传承的时期,个别骄傲的画家临摹经典,意在彰显高贵的来源。洛杉矶一座美术馆藏有德加早年临摹 普桑的大画,忠实而精致,不作任何更动,但是奇异地,令人信服地,在每一笔摹写中,十七世纪的普桑风格被微妙转化为十九世纪德加自己的语言。
       
        到了二十世纪,临摹,准确地说,面对一幅经典予以写生式的,带有强烈个人印记和表现意图的描绘,出现了。
       
        梵高临摹米勒与德拉克洛瓦的小画,无比富丽,前辈的图式,甚至精神情感,在他手中如火焰般被点燃。没有理由说他是要篡改经典,凸显自己,梵高以罕见 的天性和能量,在对经典的恳切背诵中,唱成一首自己的歌,经典,也在他手中居然焕发了不可思议的新美感、新语言,俨然是经典自身尚未发掘、尚未实现的部分 生命。他甚至在临摹日本浮世绘版画时,倾注了更为忠实的、对异文化的好奇与膜拜,却使这东洋流行小画奇迹般地成为他自己无可替代的标识。
       
        毕加索则以全然自由的、类似行为艺术的姿态,面对经典。巴塞隆纳毕加索博物馆特设巨大的专馆,陈列他晚岁反复模写魏拉士开支《宫娥》一画的大量变体 画。在他毕生模写的大量前代经典中,包括中欧北欧若干次要的作品。我们或许不能说那是临摹,但毕加索一生,尤其暮年,阶段性回向整个欧洲造型资源,包括非 洲与西亚的艺术,以他所能给出的胆魄与张力,凝视经典,放肆临写,向他自己证明他与伟大传统的联系,就像他郑重其事到卢浮宫看看他的画与西班牙前辈挂在一 起,效果究竟怎样。
       
        临摹可以是无限精确的复制,也可以是原典的各种回声;可以是一种绘画行为,也可以是一项文化立场。在中国和其他移植油画的国家,临摹,则是老老实实 的学习手段。中国人曾有读书不如背书、背书不如抄书的传统,传统中国文化,对经典与原典无限忠诚,并延续一套完整的方法论,就此而言,中国人临摹欧洲油 画,那原典是新异的,路径却是古老的。
       
        但临摹欧洲原典之于中国油画,尚在初功的阶段,建立并累积这初功,很难,而且很慢。由徐悲鸿一代起始的原典临摹,被中国的历史灾难频频中断。这种灾 难的外在形态,大致结束了,但是看看这些前辈们从未展出发表的临摹,多少心血,多少有待深究的问题,五十多年,封尘暗室,从未被善待,甚至未被想起——策 展之初,我们曾联系中国美院期以搜寻前辈的临摹,适巧该院仓库渗水,转移藏品,得以窥看逾百件临摹作品,乃仓促提供极其粗糙的照片,最后却不予出借,未能 参与本次展览——我们不敢说今次展示的是一批卓越的临摹品,足以适量弥补欧洲原典在中国的严重匮乏,我们更无从知晓,这些临摹品在历代美术教育中,起过或 毫无起过的作用。不论中国留洋画家的域外实践多么短暂、寒碜,毕竟两代人曾经诚心诚意临摹了这些画,这是中国油画与西方原典直接沟通的历史档案,仅此一 份,无缘亲见欧洲原典的大陆画家,尤其是年轻人,至少,对前辈的临摹应该知道,应该看一看。
       
        固然,那不是原典,而是临摹,八十多年过去了,两代前辈的临摹品如今也成了“原典”:中国人曾经如何在画布上领会大师?我猜,普桑或苏里科夫也会有兴趣瞧一眼。
       
       
我画的毕加索!我画的达·芬奇!
       
        8月底,集体临摹结束了。临摹品在俄罗斯的出馆制度比美国稍许松动,并不对画布做事先事后的查验——纽约大都会美术馆限定:所有临摹画布不得与原典 同一尺寸。美国人假定,今日仍有神手能够画得以假乱真,偷换原典,带出美术馆——当我们从那电梯间取出各自的临摹,再从木框上剥下来,卷拢了,抱到机场海 关,又得履行一项俄国人设置的额外规定:登机运走前,所有油画必须按件付款。
       
        十小时后,壮观的场面出现了:北京机场,三号航站楼,行李大厅,在机场人员的恩准与看护下,我们取出画捆,解开,铺平,摊在就近的地面上:真的,摊 在地上,周围人群熙来攘往,每位画家忙着认领自己临摹的画。在一片失去框架支撑而松弛变形的画布上,提香、伦勃朗、沙俄军官、贵妇人,还有雷诺阿的胖裸 女,躺满一地,面朝上,全都换了惊恐而好奇的眼神,在这陌生的机场,打量北京。
       
        那一刻,我猜每个人都很开心:功德圆满,画作完好,毕竟,我们各自拎回一件,甚至三四件临摹品,那可是各人勾头耸背、大汗淋漓画出来的——我画的毕 加索!我画的达·芬奇!毫无疑问,这是无可渡让的骄傲与虚荣。不过,在俄罗斯,我就看出每个人在临摹完毕后认命地叹气,欲言又止,归于沉默:那也是我的体 验。唯有一笔笔临摹,我们这才领教多么难,多么无望。在渐渐呈现的画面中,在越来越多难以把握,无法处理的细节中,抬眼细看、再看、看了又看:原典的每一 局部纤毫毕现,同时,完美隐藏着她的所有秘密。
       
        这会是一项奇怪的展览:墙上挂满欧洲大师的熟悉画面,每幅画下的标签是中国人的名字。我说不出此行究竟学到什么,我也无法预见,三代油画家的临摹品 会给予观众怎样的启示。多么不合时宜的展示,一切都好像太迟了,又仿佛刚刚发生——远自十七世纪,西洋人给清廷带进欧洲的油画,二十世纪,中国人开始了先 去欧洲、后去苏俄的油画之旅。从此,这西来的油画以她无可预料的方式在中国本土蔓延而变异。今天,部分第三代中国油画家远征俄罗斯,在冬宫美术馆与西欧绘 画史原典再度交会:说是认祖归宗,说是承接血脉,怕有点夸张、言重、词不达意。我想,本次参与临摹的画家不是为了致用,也不仅为了研究,而是交代一份诚意。这份诚意的郑重与麻烦,只有亲手临摹始得领教,它的过程与历来的临摹行为没有差异,它的意义,惟负载几代人记忆的中国油画家,才能会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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