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那年夏天的枪声

发布: 2011-3-10 20:55 | 作者: 南屿



        在保八公还没有回来时,我心里想劳改犯是什么样的人呢?一定是一个令人憎恨或讨厌的东西。那时我读过作家浩然的小说《艳阳天》,里面有一个叫弯弯绕的人物,他是一个富裕中农,他工于心计,自私自利专干损人利已的事,是不是保八公也像弯弯绕一样令人厌恶呢?不!应该是小说《红岩》里出卖自已人的蒲志高。但是保八公回来后,我发现他根本不是我曾想像的那样。他人长得一脸的平和,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他嘴里经常叼着一支烟杆,烟杆上系着一个用黑布缝的烟袋子,天冷的时候就放在口袋里,天热时就插短裤头上。保八公刚回来之初,我有点怕他,虽说我和他的晚女南姑上学时同坐一桌,平时很要好,可他回来后我再不敢踏进没他的家门一次。但是,慢慢地我发现他并不像一个坏人。那时乡村闭塞与外界没有多少联系,一个月也也难得看上一场新电影,反反复复的都是看“老三战”。我家的大门口左侧有一处是用许多石头铺设的空地,旁边还有一棵苦楝树,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村里的人都喜欢集中在我家门口处纳凉和聊天,保八公有空就坐在石板 上,一边抽烟一边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讲他在外面的见闻。他有时也喜欢到我家闲聊,或者和父亲一起喝那廉价的糖波酒,一边喝一边聊生产队的农事,也许是他见多识广,许多事情他的看法都很有见地。后来有一件事让我改变了对保八公的看法和惧怕。就在去年,我的父亲突然病倒了,父亲吃了几副中药后仍不见好,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了。我们那时还小,母亲也没了主意。保八公听说父亲病重了,他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细心地察看了父亲的病情后,他沉吟了一会说,看来是得了急性肝炎了,不能再拖了,赶快送公社卫生院吧,不然就没救了。说完后他亲自用一张躺椅做担架,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一起抬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跑了十多公里的路程,把父亲送进了公社卫生院抢救,果然被保八公说中了,父亲是得了急性肝炎,医生说再来晚一步就没救了。
       
        我不相信保八公杀过人,而且隐藏得那么久,但是“擂槌”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时间地点人物证据确凿啊,我的脑袋像是灌进了一桶浆糊。
       
        “擂槌”刨祖坟式的把保八公的罪状一一公布后,对着扩音器大声说,严端鹏,今晚你要老老实实坦白你自已的罪恶,向广大贫下中和人民群众低头认罪!这时我看见保八公嘴巴嗫喘着不知说些什么?“擂槌”嚯地站起 来,咚的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在桌面上,有点声嘶力竭地说,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严端鹏,我问你,你是不是杀过人?保八公连头也不抬,声音很小地说,我没有杀过人。“擂槌”说,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你敢大声向贫下中农承认吗!这时保八公抬起了头,面无表情,但语言还保持平静地说,我的问题政府已经定 案,不信你们去公安局和法院查,我回来一年多,我老老实实做人,不信你们可调查我们村的群众……。这时好像是预先设计好的,那个姓潘的学生又带头振臂高呼,口号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口号声停止后,“擂槌”一挥手,和他同一个村的几个民兵蜂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没有防备的保八公一声怪叫跌倒在地,不能动弹了,嘴巴不停地呻吟。“擂槌”向倒在地上的保八公喝令,你不是会功夫吗?起来!你以为你装死就能抵赖得了吗?然后他转向会场大声说,这就是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惯用伎俩,我们贫下中农决不上他的当,决不能心慈手软,被他的假像蒙蔽了!在他的煽动下,那几个民兵更加放开了手脚,一阵疯狂的拳脚挥舞过后,我看见保八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的身血肉模糊。
       
        我看见很多女人被这个场景吓呆了,有的双手捂着脸,;有的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地退到黑暗处。坐在主席台一侧,来陪斗的十几名五类分子个个都瘫软在地上,这种杀鸡给猴看的场景把他们吓晕了。
       
        保八公在血泊中身子不停地抽搐着,也许,他用一种意志力去抗拒身上巨大的疼痛。绑在他手臂上的绳子越勒越深。他的嘴巴发出哧呼哧呼的声音,就像一只被杀的 鸡在没有断气之前挣扎的模样。就在刹那间,绑在手臂上的绳子“噗”的一声断了,保八公从地上踉跄着站了起来,“擂槌”大惊失色地说,不好!说时迟那时快, 那个姓潘的学生抡起手中的锄头柄,狠狠地击在保八公的脑袋上,还没站稳的保八公像木桩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擂槌”板着脸对那几个民兵说,你们太麻痹大意 了,你们不知道他会功夫吗?再给他捆结实一点。说着扔过两根麻绳,那几个民兵立即把已经不能动弹的保八公捆得更加死实。这时保八公的脸朝地背朝天,那几个民兵重新捆好后,用手抓住绳结处把保八公秤起来又放下,感觉没有问题了,用讥讽的口气说,这下看你有多少能耐?
       
        时间一点点地逝去,已接近午夜了。“擂槌”和几个民兵离开了主席台,躲进了大队部十几分钟后重新回来,“擂槌”对着话筒激愤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反革命 分子严端鹏一直没有悔改之心,继续和人民群众为敌,为了惩治反革命的嚣张气焰,我们经请示公社革命委员领导小组的同意,对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严端鹏进行枪毙,现在立即执行!
       
        时会场上一片骚动。几个民兵拖着已昏死过去的保八公向球场边走去。保八公的双脚耙着球场的坭土,发出沙沙的响声,一路淌着血。
       
        “擂槌”端着那支“七九”式步枪走在最前面,他边指挥民兵做好警戒边高声喝叫围观的的群众不要靠近。然后他左手端起枪,那只“擂槌”托着枪身,枪口离保八公的身体不到一米,向卷曲在球场边的保八公开了枪。“叭叭叭”三声枪响撕碎那个闷热的夜晚。
       
        枪声过后,我听见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向球场这边传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跑回家的,回到家仍惊魂未定,全身瑟瑟发抖。那一夜我根本无法入睡,那血淋淋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从恶梦中惊醒。
       
        后来我听大人们说,枪杀保八公的子弹是开花弹,弹孔有碗口大,肠子都流了出来了。保八公被杀了,“擂槌”下令保八公的家人不得马上收尸,要暴尸一天示众。 我还听大人们说,保八公被杀,是因为“擂槌”的侄仔,原来和我大嫂的侄女春唐表姐谈恋爱的,定礼都下了,结婚的日子也择好了,但是我热心的大嫂和她的大姐从中撮合,要春唐表姐嫁给保八公的儿子孟叔,春唐表姐开始不同意的,但经我大嫂和她大姐的再三劝说下,最后悔了原来的婚约嫁给了孟叔。村里人认为这桩悔婚案,有几个原因,一是我们生产队的工分值比“擂槌"他们生产队高,我们村在全大队十几个生产队中属富队。保八公家五口人吃饭有四个劳动力,生活要比原来那家要富裕得多;二是春唐表姐想想嫁到自已两个姑姑的身边总比嫁到别的村里要好;三是孟叔是初中生,再加上长得相貌堂堂,所以促使我漂亮的春唐表姐最后悔婚 了,而让当时掌握生杀大权的“擂槌”找到了报复杀人的理由。
       
        保八公被杀后,我一看到动物的肠子我就反胃,所以,那么多年来我拒绝吃一切动物的肠子。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