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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罂缶

发布: 2011-2-03 23:02 | 作者: 唐棣



       3
      
       忽然,林翳想起了我曾写过的一篇小说。她平静地问我关于石榴河的故事还在写吗?那次在杂志上看到这篇东西时,我有点震惊。别打断我,让我说下去好吗?她说,那将成为你最好的一个作品。处女作。而我一直记得我的处女作并不非这篇曾命名为《月亮漂上石榴河》的小说。虽然,评论界提到我时一定会提及这篇暧昧不清的青春小说。我曾为与编辑转给我的读者来信做对比重读了这篇东西。我依然无法告诉这位陌生的读者朋友,他的感动让我惭愧不已,如同面对眼前期许地看着我的林翳女士。
      
       石榴河上的确存在过歌声。月亮漂上石榴河。现已成为另一篇存在已久的小说的标题了。
      
       我问:“不觉得写得含糊么?”
      
       乡村秘史研究专家林翳是这样说的:“很多事情就是那样的。我们掌握的部分。其实,不足以还原事物真相。要知道。你真干得真不错!”
      
       到如今,已这么多年,我们虽是朋友,却并未有过联系。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以陌生笔名,通过文字互相阅读对方的。听着她此刻的话语,在我心中这份二十年后的追忆引来的情谊。于是,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田里的玉米包裹着青色叶片。而他们一路跑来。山好像不存在了。子虚把头扭回来,问,就是这里? 男的嗯了一声。可以试试。走进玉米田之后,子虚几乎紧闭眼睛往里蹭去。她缓缓将眼帘开启时……你不要被田升了起的喊声吓到了。
      
       啊——
      
       刚刚的那对男女不见啦!
      
       子虚看不到他们,周围也没有人影。正要往回跑。男人的声音传了来:“开始讲故事吧!”没等子虚问,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便迫不及待开始了讲述。她嘘了口气。眼下的他们蹲在田里,任稀稀拉拉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背上。怪不得刚才没看见。玉米秆将他们重重围了起来。 
      
       “我先讲,你们知道村北的石榴河么?小时候,我在河里游泳。我喜欢潜到水底去找宝贝。那里才凉快呢。又刺激。而且——能——看清楚水底的东西。你们知道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人回答。
      
       “人头。上面长满了浓绿的水草,水草斜在水中,像人的头发被风吹在了风中。那张脸是那么白,就像假的。当时,我吓坏了,只想着游回水面。水草却缠住了脚踝上……”
      
       “你们文科生老是胡编吧?”
      
       子虚不爱说话,最多只是在听了长时间的说话后,适时点下头。
      
       此刻,她把头点了下。
      
       “……逃掉以后,我去问村里老人,石榴河的怪事还多着呢。是一个白须翁告诉我的。河里溺死过一个长发女人,她是在丧葬队唱歌。可那队长从不让她唱。在队伍里,她大多负责在守灵夜来临前为死者哭丧。那老头还跟我哼起了那种低回的声音:呜——呜——再后来,这女人突然退出了丧葬队。”
      
       4
      
       也是在这个季节里,村人把女人的尸体从温凉的河水里打捞上来。象征着她的那头长发也是那时不见了的。记得,子虚模仿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过我,是谁把她头发一根一根拔光的?
      
       我无法回答。关于女人头发的事情也的确禁不住遗忘的力量。它很快便被忘光。人们不约而同地关注着另一件事情。这也让他们那代人常把孩子耳朵拿棉花堵起的原因。假如,傍晚时分路过石榴河听到了淡淡的歌声忽远忽近地迎风飘荡着。一定是她在唱歌呢!
      
       “听到歌声,你也就活不长了。”
      
       忽然,子虚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季节轮廓清晰,生息漫长,望不到尽头的感觉。
      
       那女人根本没有头发。她的头发是假的。她得了绝症才离开丧葬队……她慢慢迷恋上了玉米……最后彻底疯了……吃不够玉米……一天晚上,月亮漂得很远、很远。她偷钻进峁上的玉米田偷没熟的玉米吃。第二天,当大家看到田里再也没有了玉米棒时,女人也再没找不到。
      
       男的补充:“是消失。”
      
       女的则是从消失掉的女人讲起。后来,大家发现了那个站在田里的稻草人。稻草人头上不知何时戴上了蓬乱的长发,并在月下发出冰冷的光泽。白天时,它的光又无比刺眼。这都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女的压低声音:“稻草人的脸很像那个疯女人!”
      
       后来,天慢慢黑了下来。雨闷着。在田里转了一圈的风刮得更起劲了。响雷过去,子虚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有些抑制不住的悸动。玉米田里比外面黑多了。偶尔,射进来的闪电还会透出锋利的亮光。我是说,似乎总有一个黑影在田里晃——他光着头,身边站着一个笼罩在淡绿色光泽里的稻草人。
      
       “别吓我!”
      
       “没有。”
      
       “好像童话……”
      
       事情发生在很早以前,直至前几年,村里老人还常找来棉花把自己耳朵堵起来。问他们听到了什么,大概没人会告诉你。只有前几天,村西的白须翁因为几张钞票出卖了这个故事。白须翁接过钱,还拿在阳光里照了照,阳光穿透钱币印在了浑浊的瞳仁里。他眼里的景物摇曳了一会儿,那之后也淡了下去。
      
       他才说:“咳!三个人唱啊,高高低低的,一遍又一遍。还都是那个女人唱过的哀歌。呜——呜——”声音忽远忽近。突然,有个声音说轮到你讲了。
      
       子虚点了一下头,接着说:“我来讲。”
      
       她想说出有两个歌迷一遍遍从山脚走上来再从山顶跳下去的故事。他们为了把秘密告诉一个他乡人。刚好,来外祖父家度暑假的女孩子虚走上了这条通往山峁的乡间小道。
      
       ……
      
       他们走后,子虚像大睡过一觉似的。小脚外婆喊着子虚的名字把她从田里叫了出来时,她的眼睛干涩得要命。浑身是汗。外婆说,米脂村里死了个女的,我要帮忙去。你看着你外公……丧事都这几首歌……烦不烦……呜呜声由远而近了。湿漉漉的声音飘过了石榴河。河上来往着形状奇怪的船只。写到这里,我产生一个想法,就是那两个歌迷唱歌时那种熟悉的拉长调的方式和重复所致的恶心神情。最终,还是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小脚外婆大概过河去了。
      
       与米脂村隔着的河就是石榴河。外婆过河时,也要乘上一个拿千年葫芦制成的瓢一样的东西漂过去。两岸人们都是坐着那东西从这里来往的。只是,怎么看也不像条船。
      
       写作《月亮漂上石榴河》前,我构思的其实是关于木罂否的故事。进展至前几章时,我告诉自己一定把故事引向河。因为,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最近在为“韩信战胜魏王豹”这个著名战例里的小细节而陶醉(《史记·淮阴侯列传》):“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缶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而木罂缶是一种想象中的,木制的形似瓮、罐的渡河器材。如你看到的我最终被这场叙述打败。这是一场关于河水的战役。其实,也可以这样理解。一个星期时间其实短暂。那个水边的村庄,天气大概和这里一样难耐。
      
       在老家漫长的下午里,抹汗之余,我最常干的便是看着那辆车从村口慢悠悠地驶过去。那些扬起的尘土和雾一样。外祖父陪着我把视野投向远方。我觉得他很老了。老了之后总是很健忘。在外面采访时,他这幅样子总跳向我眼前。有时,平静下来,我会不禁笑出声来。
      
       “你是说书的?”他又瞪起眼问。
      
       每年回老家,我都要蹲在地上,轻轻地,给他说上几遍:
      
       “我是你外孙!”
      
       “我外孙是说书的!”
      
       “你干嘛不说?”
      
       “我是你外孙啊!”
      
       “我外孙会说书的!你说说。”
      
       ……
      
       (据家里人说外祖父年轻时曾因追逐说书人听故事而走失半月。后来,人落下癔症。每有人和他说话,他都跟人家讲大早前的故事。说书人的时代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外祖父依旧如故。大早前,大早前……不吃不喝也要给别人说故事。老了变作逼着人家给自己说。家里人都说我能干上这一行是遗传外祖父。)
      
       5
      
       这是第几个关于石榴河的故事?只有这篇将在几年后成为我的代表作的确是预先设计好的。这件事不比很多事情那样,突如其来。人一生几乎都会感受猝不及防的意义,我知道。还有记忆。记忆沉积在时间的河床上随一片落入水中的叶子改变着初始状态。早上的阳光打穿干净的窗,从记忆掠过,穿过这片绿色的玉米田熠熠闪烁。
      
       八四年的一天下着雨。我和外祖父坐在西檐下的板凳上,一边啃食老玉米,一边听着雨从檐角滴落,瞬即砸入泥土的声音。记忆中老家的玉米粒,有着婴孩皮肤一样的精白色。他和我谈起了很多乡村传说。在羌村众多传说中那个会唱歌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稻草人。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本来,无人会记得的女人死后突然流行起来。她在丧葬队时代录的歌曲,无数次被人高价贩卖。于是,哀歌在各个村庄的上空久久徘徊。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是我非得要讲的故事。”那个男的说,“有两个执着的歌迷决义在她忌日去给她献上一束花。雨轻落下。他们启程时的天空就像现在一样。他们一路上都在小声地哼着女人的哀歌。在那块田里,他们一句接着一句地把所有的歌都唱过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村口有一个老人捋着花白的胡子,面朝远方站立着。也就是他把故事卖了出去。我知道老人们对这些故事,或多或少做了隐瞒(也许,他们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这老人在哪儿曾见过?
      
       林翳说:“你记错啦。你把好多事情记混了。”
      
       “外祖父就总是把我记成个说书的!”
      
       “你不仅是个说书的!”
      
       “其实……”
      
       倘若记忆没有再次蒙蔽我,是后来我父亲意外去世那年,也是在玉米甩须的季节里走来了一队送葬人。他们在河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中,一个小女孩偷偷在我啜泣的脸上吻了一下。情窦初开的我的眼前便神奇地拔起了一座山峰。由周围景色判断,那时天色已晚。是山下一片玉米田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暴露出那两个人的行踪。他们依旧哼着熟悉的曲调。他们要离开时,对面山坡走下来了另外两个男人。和他们来时保持着一模一样的步态。这两个男人手里也都攥着一束花。黄昏在雨中忽然变得明亮。嗒,嗒,嗒。他们凭借淅淅沥沥的雨帘,好容易看清走来的那两个男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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