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眼前这个老翁。而后，看看剩下的钱，我不得不考虑起了回程。老翁问我要不要继续听他讲故事时的神情，让我想到外祖父。老人的样子多少有些相似。面对他们，我总有一种未老先衰的忧惧。我摇了摇头。老翁失望地盯着我。意思大概是：“我可是最会说故事的人！”
夕阳透过葳蕤的林木流出的淡橘色，已把他身后的背景变得如暮色般扑朔迷离。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其实早已达到。的确是这样，我花费不多的钱买到了不少故事。“而我该回去整理它们了。”于是，他想着，手合上日记本。一面对他说话，一面将钱塞进兜里。
这是我要买车票的！
他说，是么。
我说，我要到外祖父那儿去。
他又说，是么。
我却没有再说话。
羌村与我老家是由一条很久才跑来一辆破公交车的乡间路拴在一起的。就也是这辆破旧的汽车，在一个星期前，把我送到了这个像牧童一般小憩于水边的村庄。那时的天空总是罩着一层细雨……
子虚暑假在乡下陪外祖父消夏的记忆是从小时候开始的。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到这里来。她曾听到过羌村发生的很多故事。比如，乘坐一叶状似水瓢的船从河的那边遥远的炎热里，拽着一串水纹漂来这边。（这种船是不是史记里提及的木罂缶，我无法确认。但我要讲的不仅是它的故事，而是与它一并揉入我脑中越来越深刻的事情）。还有堵耳朵这档事，堵起来的耳朵并不是听不到声音。
“其实，外面的声音一直很耐听！”
不久，子虚的这些好奇便被他自己遗忘。至于，多少年后，再次来到这时，他已是懂事的大姑娘了。大人们忙农活时，年轻的子虚便会坐在那个痴傻的老人跟前，她跟我说起过他嘴上的唾液如何在风中拉成令人吃惊的形状，而后又会被他笑呵呵地吸回鼻里。尤其吸回时展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子虚是用安详的笑意来形容的。她曾经给我们表演过多次。大家都觉得十分恶心，而子虚似乎又乐在其中，补充说：“就像溪水倒着流！”
大多数的乡下生活在子虚的记忆中是无聊而且沉闷的。漫长的溽热让他心烦气躁。后来，子虚不得不离开屋，外面多少要凉快一些吧！他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一边想着，一边从那片玉米田旁拐过去。痴傻老人自从入夏以来，便一直说：这天是在闷雨！这天是在闷雨！雨躲在哪里？他说，看着吧。看着吧。子虚擦汗时，吓了自己一跳。也许是幻觉，耳畔竟飘来了隐隐的雷声。她往地里走去。突然，想起老人的这些话，她看了看天嘀咕说：也许，也许，闷出来啦……
玉米田深处的小道上正站着两个人是子虚转身突然发现的。不知何时开始，他们便站在那里。于是，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从子虚的角度看去，在田深处，叶片晃动的影子确实有些诡异。还有，沙沙地响声。
男的说：“还有个地方。”
女的说：“不早说！”
两人朝子虚这边走来。垄间的小道上他们并排走着。经过子虚身边时，那个女的说了句：“不一起？”
子虚看着他们。
“一起么？”她重复。
男的突然诡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子虚被催眠般跟在两人后面，在玉米田特有的沙沙声中前行。
“你也是学生吧？”
子虚点点头。
小道越走越窄了。前方的房舍逐渐淹没在视野的尽头。
那个女的冷不丁问：
“学什么的？”好像是在问那个男的一般。
男人扭过头，跟子虚示意一下：“问你学什么的？”
“历史。古代史。”
“她也学文的。”
“我喜欢童话。”
他们俩倒让子虚的这句话给吓一跳。
“童话？”
“你不是学历史的么？”
“但喜欢童话。”
历史有时候就像是童话。在这条被比喻成长河的词语中，漂浮着千奇百怪的语气。或者说，很多事物是被人的理解力推向扑朔迷离的。你也可以这样想想看。
这三个人走过了一片玉米田，又是一片玉米田，到第三块玉米田前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仰起了头，头顶的天空像是闷着一场倾盆大雨。
我们即将到来。神奇的时间戏法即将到来。
“那地方在哪里？到处都是玉米！”
男的四下看了下，也很茫然：“也许，就是一块玉米田，不过神奇而已。据说，据说在那里讲鬼故事，鬼能听得真真的！”
“是么？”她口气有点像老人。
“是不是走错了？”
“你别‘是么’了好不！”
“她怎么这么可怕。”
“也许，走这边……。”
2
说这些的那一年，子虚刚度过十五岁生日。对这个日期的深刻印象是因为同一天，我在她家厕所伴随着屋里的声声欢呼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男人的感觉。那是无以言表的。当我匆匆拉动水闸，少年时的故事也都一齐混入了晦暗无声的角落。
前不久，我在异乡奇迹般地遇见我和她共同的朋友林翳。阔别二十年后，我们在一次聚会上重逢。聚会是三年一届的“乡村秘闻会议”之后，由主办方安排的。其实，在这种学术气氛里的话题，即使涉及到一些玄奥问题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们在长桌边相觑半天，也无法对周围人谈论着的各种吊诡内容打起兴趣。后来，大家带着很多唬人的话题，纷纷寻去乐各个桌。我们便有了机会，安安静静地坐到一块。
“你是……”
“你是……”
“子虚——”我们异口同声说到了“子虚”二字。很快地，我们共同的话题便只剩那些在我们所共同渡过的时光里共同认识的人。是这样的，在这样一个荒诞年代里。二十年足以沧海桑田。而我们还能相互辨认对方，并把逝去事物的轮廓重新粉刷一遍。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们谈起上面说到的那位我的朋友——
“你知道么？”
“她也许……”
必须说我们都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也许，也许早已回到了那个遥远村落守护那片田去了？你知道，我们也是猜测，就像某年某月，上一章写到的三个人，最终站到一座小小的峁子上。这时，顺着炊烟的方向，子虚真切地看到那块玉米田——它风一样铺展在山脚。颀壮的秸秆在闷闷的天气里晃动出一种颓废的气韵。这种气韵在羌村老人的脸上时而便会见到。我想也正是重重的一切才把他们嘴里的故事扭向扑朔迷离的。有的时候，一些来这里考察民间文化的人把“扑朔迷离”折合成货币（现金收买故事）的事情也都是近几年里发生的。子虚的外祖父还为从未捡过一次这样的便宜而大动肝火。他们这些老人的争论让蹲在对面的子虚感到十分滑稽。
“你怎么能这样。”
“不能这么都给说没啦。”
“人家让我说。”
“你就说？“
“是么。”
“屁。”
“是么。”
“你看——”
不知外祖父的眼是何时紧闭上的。他讨厌村里的幸运者的炫耀。后来想子虚在这点上无疑是继承了外祖父。他们祖孙面对很多不想知道的事情往往会在你眼皮底下，孤独地把眼一闭——“我不看。”他说。
“反正，看见了！”
“没看见！”
“闭眼什么也看不见！”
“可我看见了一座星星一样闪烁的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