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漫长的,总是孤独

发布: 2011-2-03 22:55 | 作者: 钟二毛



       4
      
       没想到在四川一耗就是一周。客户看上了我们的方案,但提了一箩筐修改意见。金融危机下,有单做就不错了,我和策划总监、美工三人只好老老实实一点一点地改。
      
       回到深圳,我让接机的助手把我送到深圳二中,儿子在这里读高中。我用歉疚的语气让班主任徐老师把儿子喊了出来。对于我的询问,儿子没有正面回答他有没有去看老奶奶,只是说,老奶奶一点事都没有,生龙活虎的,你回家就可以看到她了,早晚散步步伐矫健着呢。
      
       父亲也向我证实了儿子说的是实话。父亲说,老太太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就回来了,两个保安护送着,而且居然就住在我们的隔壁。
      
       自然,我对老太太住在隔壁居然不认识,不觉得奇怪。我好奇的是,老太太够富的,或者她的子女够有钱的,因为隔壁不仅是复式结构,而且面积超大,光入户花园就四十多平方。这么大个楼上楼下的豪宅,就住老太太一人,连个保姆都没有?
      
       父亲的关注点明显不在这里。父亲接着说第二天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大群孩子在那个瘦保安的带领下,呼啦啦地敲开了老太太的门,一个领头的高个姑娘操着甜牛奶一样的语调问候老太太:“奶奶好,我们是区义工联的少年义工,看您来了。”原来,区义工联和小区物业公司是联谊单位,小区保安看老太太一个人住着,就好心地想到了义工。老太太面对十多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先是一愣,接着就笑开了。孩子们有模有样地打扫起来,可房子干净着呢,孩子们只好去给花浇水,不到两分钟花浇好了,孩子们找不到活干了,开始坐在地上发呆。轮到老太太忙碌起来了,拿出饼干、牛奶招呼客人。客人不好意思吃,看到客厅里有画笔、画架,就问老太太是不是画家。老太太反映过来,说,来来来,你们帮我打扫完卫生,我来教你们画画。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说,奶奶您教我们画画,我们一个暑假都来帮您打扫卫生。
      
       我家隔壁从此热闹起来。但我始终没有见过老太太一面。之前,老太太一早一晚才会出现在楼下的健身区里,而一早一晚正是我睡觉和工作的时候。现在,少年义工在她家闹腾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她的正面。有次倒是看见老太太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裙,应该是旗袍,因为我看到布料上绣着几朵暗色的花。当时,老太太背对着门,正指导着穿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们在纸上的勾描。宽大的客厅成了美术教室。有几次我想敲敲隔壁的铁门,问候下,同时也补个歉,但想想又算了。后来,也没见过警察继续调查,我发现周围的人基本上淡忘了这件意外伤人事件。
      
       倒是父亲天天深夜向我汇总一些他从隔壁偷听到的信息,很兴奋的样子。父亲说,老太太是广东人,比我大,已过古稀了,和他一样,也是个美术老师,不过人家是教大学生的,老太太有一崽一女,大崽在新加坡,小女在美国,这个大房子是大崽买给老人的,老人一个人住好多年了。
      
       有个周末,瘦保安按响我家门铃,带着一点征求意见的口吻,说,这段时间,您隔壁的业主家里很热闹,不知道吵闹到您没有?父亲伸过头来说,没事没事,一点不吵。瘦保安笑了,嘴唇上一个黑痣鼓出来,说,那就好,现在老太太是整个小区最幸福的人,天天和孩子们愉快地创造。
      
       瘦保安把“创作”说成“创造”。
      
       我问起瘦保安高空抛物的事。瘦保安说,老太太进了医院半个小时候后就醒过来了,医院也没查出什么道道来。昨天,我们队长还问老太太,事情该怎么了结?老太太很轻松地说,算了算了,不关高空抛物的事,是她自己老了,再说谁没有不小心的时候,没准那可乐瓶、花盆、萝卜都是台风吹下来的。
      
       5
      
       个把月的暑假像浪花一样拍打在海岸上,最终散开,消失。隔壁的喧闹和笑声,最后隐退成空旷和寂静。连父亲都乱了方寸,昔日竖起耳朵偷听隔壁动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每天深夜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父亲再也不用起身向我传达当日所见所闻了。
      
       父亲开始出现问题。先是不喜茶饭,连妻子温火熬好的粥和我带回来的红油猪耳都不想动筷子。接着,父亲脸色反白,古铜色的脸都开始白了起来,身材看上去不是瘦的问题了,是弱,弱不禁风。父亲来深圳的时候,县里的老中医已经告诫我要时刻关注父亲的血色,出现问题尽早送回来,我们瑶山人是不能死在外头的。
      
       我把公司交给了妻子打理,开始陪父亲住院求诊。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行了,有天半夜把我叫醒,干裂的嘴唇盖住我的耳朵。我听到的不是父亲痛苦的呻吟,也不是说哪里疼,而是说“去道歉”。
      
       一连几晚,都是这样。父亲说话的内容不断增加,如“我听到隔壁在打滚”、“隔壁的肯定很难过”、“老太太的病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些话吊着同一个话尾子:“去道歉”。
      
       去道歉。三个字,父亲说得斩钉截铁,就像他说“这样肯定不行”一样,就像他活生生地用肉捏碎烟头一样。
      
       明天去道歉!
      
       明天,必须去!
      
       那天正好是周日。傍晚,我把儿子叫到医院来,一起把轻飘飘的父亲捎回了家。父亲一进电梯,精神突然好起来,厚重的眼皮仿佛有了弹性,仰望着电梯上方,心里数着跳动的数字。父亲挣脱了丁丁的手,并且把我手里提着的水果篮也夺在手里,第一个出了电梯。
      
       隔壁的门,开着。老太太坐在一个藤椅上,背对着我们,面朝大海。落地大玻璃窗微微打开了一点,但风还是很大,吹拂着老太太一头银色的齐耳短发。银色的头发在黑暗中,形成唯一的光亮。
      
       儿子试着敲了敲门柱子,咚,咚。老太太没反应,我先嗑了一声,开口叫,老太太。老奶奶。儿子又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动静。
      
       父亲第一个走了进去。然后是我,儿子。父亲脚步轻轻,到了老太太身后,哑着嗓子说,老同志。
      
       老太太永远地睡过去了。脚下放着一个没有拆开包装的生日蛋糕。
      
       父亲似乎早预料到这个结果,看着遥远的海面,一言不发。很久之后,父亲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手里还提着重重的水果,才弯腰轻轻放了下来,摆在蛋糕的旁边。父亲居然说了声“生日快乐”。
      
       说完,父亲转身拿起藤椅边上的电话,在黑暗中,敏捷地拨出三个数字,然后口齿清晰地说,六月十六号下午,爱琴海小区八栋落下的可乐瓶,是我碰掉的。
      
       等待警察到来之前,父亲跟我和儿子讲起一个故事:一九七零年春天,一个红卫兵爬上我们月拢沙小学教室楼顶,等到批评过他的美术老师走出来时,松开手里灌满粪水的杀虫脒玻璃瓶,当场把老师砸昏了。乡人民卫生院检查不出啥问题,当皮外伤处理。这名唯一的美术老师,上午游街,下午却坚持到只有几名学生的班上讲课。
      
       那个红卫兵就是父亲。半年后,父亲决定去向老师道歉,并打算坐在最后一排,跟他学画画,也要当一名有责任心的老师。老师的名字叫刘国庆,父亲就选择十月一日那天去道歉,抱着一只老母鸡,算是赔礼和生日礼物。那个下午,父亲走进贴满标语的教室,却发现大家正在议论一件事:美术老师一个月前突然失踪了。有人说,她脑壳顶半夜突然喷出血花,一个人在去卫生院的路上死了,被山下两只饥肠漉漉的老狼拖走了,因为半个多月来再也没有听到狼在半夜呜咽。也有人说,美术老师是装的,她其实是扛不住了,装病连夜逃离月拢沙,因为她卧室里的画笔和油彩全都被带走了,为了画画她不可能死。父亲呆在教师里,默默流着泪。泪花中,父亲看见那个用来做恶作剧的、沾满泥水的农药瓶,被洗刷干净,当作花瓶,放在窗台上。单一支山茶花,红艳艳的,孤傲而热烈……
      
       6
      
       然而,然而警察现场调查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老太太之死和我们的塑料瓶无关。警察并没有把我和父亲带走调查。半个月后,我托了很多关系,才在派出所里看到了这么一篇日记,老太太写的,字迹小而娟秀:
      
       我不去美国,新加坡我也不去。孩子们,你们不回来,我也不去。孤独地来,孤独地去吧,本来就是孤独一生过来的。
      
       感谢那个天空掉下来的天使,砸在我头上,让我意外地有了一个回到童年的暑假。他们那么天真、可爱,我也那么快乐、纯真。
      
       只是这一切都是短暂的,漫长的,总是孤独。好了,我再也不用说孤独了。
      
       再见,孩子们。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