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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总是孤独

发布: 2011-2-03 22:55 | 作者: 钟二毛



       1
      
       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一个安静的午后,和父亲单独地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生我养我的月拢沙、大瑶山、庄稼、农作物、村里过辈的老人、一起长大的伙伴、乡间巫术和更替的节气。
      
       嗯,那天下午,愿望实现了。台风一早停了,儿子在家耗了两天终于可以上学了。妻子还在广州上她的MBA。屋里只有我和父亲。
      
       我光着脚板圈在沙发里,父亲坐在矮板凳上,厨房里高压锅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白色的雾气在门框边上若隐若现,像小孩和大人在捉迷藏,生怕你不知道他的机智和灵敏。从阳台望出去,整个城市,遥远而翠绿,浑身上下滴着水珠似的,清爽而宁静。
      
       那天下午,我们什么都没聊,连回忆一下都没有。父亲就一直矮我一截地和我坐在一起,一会看着我,一会起身去看看高压锅里的热气跑完了没有。父亲看着我的时候,我很想和他回忆一段往事,往事可以像和面团一样把我们父子都揉进去,真正做到血脉相连,没有隔膜。我甚至在回家路上还想起一段只有我们两人能体会到的旧事。那是一九九二年秋天,我大学刚毕业,穿着没有杠、只有一颗小星星的绿色警服,回到月拢沙,和村里的李家打官司。那天早上,在镇人民法庭上,得知庭长和李家有勾结,年少轻狂的我,口出狂言,拍桌摔凳,吓坏了庭长和父亲。父亲一个劲地扯我衣角,说,崽,好好说话。注定没有结果的庭审结束后,我和父亲大步走在回家路上,泥水上满了后腿。一路上,父亲没和我说一句话,但却不忘和每一个路人——熟的、不大熟的,卖狗皮膏药的、当三只手的、摆赌摊的、背着鸟铳打鸟的,还有石湾村是非最多的年轻寡妇——大声地打着招呼:这么早去镇上,搞什么卵子?
      
       父亲当然知道我从公司赶回来和他共进午餐的目的。他生日。在乡里,生日宴席是在中午的,亲朋好友拿着鸡蛋、块子肉、米,还有埋在米里的红钱,从各条山冲里赶来。他们吃完丰盛的中午饭,还要拖着孩子往回赶,山路陡峭而崎岖,天黑之前要到家。那些说不完的话题,比如谷种、肥料、稗草、熏腊肉、讨媳妇、合八字、选墓地,只能留到下次。
      
       粥好了。父亲说。父亲来深圳都半年了,还是改不了早上、中午喝粥的习惯。
      
       我从超市买回来的卤味早已摆好,红油猪耳是父亲的最爱。可惜,父亲因为病的原因,不沾酒已经多年,要不我是要和他来两杯的。
      
       我开冰箱门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又把可乐放到速冻那一层了,冻住了。握着塑料瓶摇了半天,每人才倒出小半杯。天不知道啥时变晴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在阳台上欢呼,有点像在庆祝台风过去、炎热重现的样子。我把可乐瓶放到阳台上,让胜利的阳光给它解解冻。
      
       我和父亲同时举起了杯子。我说不出“祝你生日快乐寿比南山”的话,唯有夹了一筷子猪耳给父亲。父亲大声地嚼着,问,听说一有台风菜就涨价,这猪耳涨了多少?
      
       我正要回答父亲,手机震动了,是公司助手。我走到阳台,右手推上手机滑盖,左手去拿阳光下的可乐。可乐瓶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一不小心,手不但没抓稳瓶子,反而把它碰下去了。
      
       一个流着冰凉水珠的塑料瓶,从三十二楼的阳台上坠落下去。不知道它在空中是否会把可乐倒出来,但我想它在阳光下的垂直线一定是晶莹剔透,美丽大方。
      
       阳台上安装了隐形防盗网,我无法探出头去看看可乐瓶掉在哪里了。我也没有听到可乐瓶亲吻大地破裂的声音。或许太高了,声音传不上来,或许是声音本来就很小,因为楼下是茂密的草地。
      
       算了,喝粥吧。父亲把杯挪到一边。我只好和父亲一起喝粥,米少水多的乡下稀粥。父亲看我喝得很响亮,笑了,说,和你小时候一样,跟猪吃潲似的。
      
       这句话,算是我和父亲终于有了一段往事回忆。
      
       2
      
       七十二岁的老太太,被我们八栋高空抛物砸中,导致昏迷。这个消息是放学回家的儿子传给我和父亲的。儿子书包一扔,拉开冰箱,里面有他的冰淇淋。十六岁的儿子已经开始学会模仿,一边啃零食,一边上网,一边阴阳怪气地念叨:素质啊,素质。
      
       很明显,父亲的反应比我迅速,他拉开房门要下楼。在电梯门打开之前,我也跟了下去。
      
       有警察。但并不热闹。围观的人除了四五个保安,就是我们父子。一个脸上满是红疙瘩的瘦保安在口述现场,瘦保安腰间别着黑黑的对讲机,三下两下传出哇啦哇啦的噪音。瘦保安说,他是下午两点看到老太太倒在草地上的,对,就是两点这个时刻,因为他是两点开始上班的,他一上班就巡到了八栋楼下。瘦保安还想说,他是怎么第一时间冲了过去,掏出私人手机叫了救护车,并在救护车到达小区之前把老太太背到了值班室,并且联系老太太的儿子,虽然电话一直暂时无法接通。
      
       警察挥挥手,说,我想知道的是老太太出事的时间,不是你发现她的时间。
      
       瘦保安打冷颤般地摇头。其他保安也跟着摇头。
      
       警察很快走了,几个保安跟在屁股后面,然后又陆续分头走进小区的四面八方。留下我和父亲站在黑暗中。夜幕已经降临,小区里的八栋高楼齐刷刷地沉默着,垂着手,很像做了错事罚站的孩子。就像时尚杂志里说的,豪宅都是留给保姆住的,这个小区的人都是忙碌夜归人,天都黑了,居然没有一点万家灯火、共享天伦的迹象,一竖竖的窗子都是黑的。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返回电梯,按下最大的一个数字。一推开门,儿子在他楼上的房间里就叫了起来,爷爷,我在论坛里写了个帖子,你快上来帮我看看对不对。
      
       父亲爬上楼,勾着个背看着电脑,这让他显得更驼了。父亲右手扶着老花镜,左手撑着大腿根,一言不发,像个木桩似的钉在楼板上,却有点摇晃。
      
       我在楼下望上去,看到父亲不对劲。按以前,他这个当了四十多年的乡村老教师,会很认真地跟儿子讲修辞,讲段落设置,讲启承转合。
      
       我也上楼去。亲爱的儿子。他写的帖子内容是:
      
       又是高空抛物惹的祸。今天下午,我们小区一位老奶奶在八栋楼下散步时,遭遇飞来横祸,当场被砸昏迷,幸好保安巡逻发现,送至医院抢救。据保安说,当时老奶奶身边有一个一点五升装可乐瓶、一盆栽满富贵竹的白瓷花瓶、半截空心白箩卜。请肇事者勇敢站出来,向受害者道歉吧。
      
       儿子已经把贴子发到小区内部网上了。而且,居然有人在跟贴,骂开了。
      
       父亲下楼了。父亲背着落地大窗,吸着烟,弥漫的烟雾把他一张古铜色的脸,渲染成一幅未完成的木刻。
      
       3
      
       父亲说,这样肯定不行。
      
       我应了一句,嗯。
      
       有电话。手机在衬衣口袋里,手扶拖拉机似的,突突突,震得心口疼。不用猜,是公司助手。我是晚上九点半的飞机,去四川宜宾,参加第二天一早的一个白酒企业的广告竞标。现在七点已过,助手肯定是提醒我,该出发了。
      
       我按掉电话,表示我会打回去。父亲说了“这样肯定不行”,我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不把他当回事。以前能,现在坚决不能。
      
       父亲的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肌肤之烫。父亲近乎是握着火星,说,去道歉。
      
       我看到父亲一边说,一边生硬地把手里的火星给捏碎了。灰渣子在父亲手里变成黑色。这让我想起,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突然病故,父亲也是这样以肉试火,或许这能让他多些面对和担当的勇气吧。
      
       儿子居然发现了我的父亲手里的细节。他冲了下来,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地看着我们父子两人。
      
       父亲说,丁丁,可乐瓶是我们家的,晌午我和你爸爸吃饭时不小心碰掉下去的。
      
       儿子像无意中听到了天大机密似的,飞身上楼,把帖子删了。
      
       父亲说,即使警察没有认定老太太是被我们家的可乐瓶砸到的,我们也必须主动去道歉。
      
       我看了儿子一眼,说,是。
      
       此时,夜色大幕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望出去,近处流光溢彩,蚂蚁般的汽车在几条干道上排着整齐的队伍;远处星光点点,几艘过境的轮船在茫茫的大海上寻找它们的方向。天空掠过飞机,那一头一尾的红点点在头顶瞬间消失不见。
      
       看到飞机,我着急起来。我对父亲说,不管砸到老太太的是不是可乐瓶,我肯定要去看老太太的。只是,现在一我不知道老太太在哪个医院睡哪个病床,二我不知道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去看老太太,去慰问,还是去认罪,都不妥。
      
       去说明情况!父亲说话有点带吼。
      
       说明情况可不可以向保安或者向警察说明?我压低着声音。
      
       这样肯定不行。父亲说。他知道我晚上要出差,他也知道我一个下午是专门陪他过生日的。
      
       儿子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腿向前伸直,双手扶在真皮上,像个法官。儿子说,爷爷说得对,我们是应该主动去道歉,爸爸,我们走,让保安带我们去找老奶奶的病房号。
      
       最后,我和儿子穿戴整齐下了楼。从徐徐闭上的电梯门,我看到父亲倚在门边,眼神里似乎混杂着焦虑、不安和担忧,空空的睡袍里装着他干瘦的躯干,迎着穿堂风,哗哗飘荡。
      
       下了楼,儿子说,爸,你快去赶飞机吧,来不及了。老奶奶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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