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两生花

发布: 2011-2-03 22:27 | 作者: 赵柏田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耳边一直响着电影《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里的一支曲子,《两生花》。那是小令推荐我听的。那个唱歌的女孩,在一场突降的大雨里,唱出最后一个音符,擦掉额前的水珠,那么好看地笑着。然后死了。“她笑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小令说。
      
       仿如黑的夜色四处走散,渐成晨光
       白鸟未眠。那人窗前的露水与雾,呵,这件薄的衣裳!
       轻笼住了她的肩头和心上。
         
       "她却先死于人间"。
      
       正在进行中的这个鹤子的故事,让我一次次地想起小令说的那个先死于人间的“她”。一场情感的暴雨过后,女人一生的道路几乎全被注定,不可逾越。惟留的温存的残梦,也全成了“窗前的露水与雾”,日光之下,消弥无形。
      
       5、天堂漫游
      
       康有为归国后的一年间,康梁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联系。此时的梁,身为袁世凯内阁成员,而康则蛰居沪上,数次拒绝了袁世凯的要他入阁的邀请。但随后袁世凯复辟帝制,显然让他们同时感到了愤怒,两人都卷入了世纪初的军阀政治中。
      
       据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史景迁的统计[10],在1914-1916年的三年间,康有为曾同五十余位军界高级人士发生过联系。这些人手握重兵,占据着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大片的地盘。他们的背景各不相同:有的是北洋军阀袁世凯的旧部下,有有的是受招安的土匪,有的是同盟会、光复会的会员和一些激进组织的成员。他们的出身际遇与效忠对象各各不同,但几乎都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本来,康为了养活这个庞大的家庭,每月需有2000元的进账才能勉力维持,庞大的通讯费的支出使他在上海的日子愈显拮据。
      
       1916年,与康有为保持着密切关系的是一个叫张勋的军阀。这年早些时候,他在写给张勋的信中暗示说,中国已到生死存亡之紧要关头,而恢复帝制,清室当仁不让。1917年6月,张勋的辫子军进入北京,拥清废帝重坐龙廷。康应邀坐火车重返北京。这是他自1898年仓促逃离后的首次返京。熟悉的宫墙和屋宇让他顿生怀旧的感伤。他出任了弼德院副院长一职而没有进入权力的核心,但联系到他历来鼓吹以孔教为国教重建国人信仰的主张,这一职务也算是名至实归了。在一首今已残佚的诗中,他描绘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大意是:丧乱已历六年,随着大龙旗再度飘扬,国家终于重返太平。
      
       而梁启超则站到了乃师的对立面,在“丁巳复辟”发生的当天便通电反对,并说动段祺瑞驱逐张勋。闹剧很快收场,在反对派的枪声中,康有为躲进了美国使馆,闲翻儒家的典籍《春秋》以度时日。
      
       后来的梁启超又如何呢?他出任了段内阁的财政总长,这一新的职务的实际职责,是为新的内战筹措军费。但捉襟见肘之下的向日借款,使他在国人的反对声中成了北洋诸军头联手抛出的一个牺牲品,就任财长四个月就不得不黯然下台。这是他后来忏悔的“迷梦的政治活动”之终结,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能够重返政坛。[11]
      
       1927年3月,梁启超及康门弟子自北京南下,到上海为康有为庆贺七十大寿。连离开紫禁城后在天津日租界避难的前清逊帝溥仪,也托人送来了玉如意一柄,匾额一幅。此时的康有为已好久不露面了,他最近的一次公开表态,是致北方军阀的一封通电,要他们按照当初1912年制订的一份协议,恢复溥仪的俸给及住在紫禁城的权利。
      
       此前的康有为已经沉迷于星际漫游的幻想中了。有一次他坐飞机飞临河北保定上空,如同他后来在一首诗里所写,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位自天而降的圣人,对众生的苦难耿耿不能释怀。自那以后,康的心灵一直在天堂漫游。此前一年,他在上海正式成立了“天游学院”,并且到处撰文和演说,大谈他的神游经历和神奇的梦幻。他甚至梦见过自己在编一份火星地名索引,就像编一份传统的地方志一样。在他晚年所写的一些诗中,他已经把西方的天文观测与传统宇宙论所说的天堂结合了起来。
      
       过完七十寿辰后,康有为离开上海,去了山东省南部的滨海城市青岛。这次青岛之行,不再有十三年前鹤子姑娘陪侍在侧的快乐。康在青岛开始写他一生中最后的文字,一份感谢溥仪送来生日礼物的长篇谢恩折。他的手虽已发颤,但这篇文字依然布局优美,雅驯工整,书写方式完全按照前清的宫廷礼制。谢恩折追忆了从戊戌年的变法到十年前未遂的复辟期间的纷乱世事,作为一个清室的忠实追随者,康在文中自称老臣、微臣,凡是提到天的,一律比正文高出三字,凡是提到皇帝称谓的,高两字,凡是提到自己时,一律把字都写得很小。寄出这篇文字后,1927年5月的最后一天,康有为在他青岛福山路的寄庐,把他的前清朝服铺在床上,依礼沐浴后,在朝服旁正襟危坐,半小时后死于脑溢血。
      
       得知乃师去世的消息,时已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的梁启超痛哭数日,率清华院全体学生在法源寺开吊三日。那时的他,肯定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的秋天在广州和康的第一次会面,以及随后的一次次争论。曾经,那次会面给了他以那么大的震憾,并进尔影响到了他一生的道路:在写于三十岁那年的一篇自述文章中,他曾如是记述过当时的心情:“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其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12]
      
       两年后,1929年1月,梁启超在北京协和医院因肾炎、肺病多症并发去世。
      
       注释
      
       [1]《一代鸿儒康有为和为他服务的日本女性》,作者鸿山俊雄,陈家麟、马洪林译,《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十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原载《日华月报》第106号、110号。此处的访问者即鸿山俊雄。
      
       [2]此节的叙述,参考了以下两书:《戊戌变法史事考》,茅海建著,三联书店2005年版;《往事并不如烟》,章诒和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3]这份遗书引自《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十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4]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第505页,三联书店2005年版。
      
       [5]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第六节载:“康南海之第二女公子同璧,研精史籍,深通英文。去年孑身独行,省亲于印度,以19岁之妙龄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涛瘴雾,亦可谓虎父无犬子也。近得其寄诗二首,自跋云:‘侍大人游舍卫祗林,坏殿颓垣,佛法已劫。然支那女士来游者,同璧为第一人。’诗云:‘舍卫山河历劫尘,布金坏殿数三巡。若论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灵鹫高峰照暮霞,凄迷塔树万人家。恒河落日滔滔尽,祗树雷音付落花。’”
      
       [6]清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1913年1月)康有为致梁启超信,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页299,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康有为这一指责,对梁启超刺激很深,以后梁在书信中屡次说到被康责“流质”一事。在七年后完成的《清代学术概论》中,梁提到了与乃师在政见上的分歧:“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
      
       到1929年梁启超去世,梁的“善变”已为世人所熟知,但章太炎认为,梁“恢诡谲怪”,实体现为“通道为一”,证明便是“再造共和赖斯人”。
      
       [7]见《苏曼殊年谱》。上海书店1991年版,民国丛书第3编077。
      
       [8] 见“中国近代人物文集丛书”之《康有为政论集》,汤志钧编,中华书局1981年版。
      
       [9]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0] 《天安门:知识分子与中国革命》,[美]史景迁著,尹庆军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
      
       [11]在1920年完成的《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把康有为尊为今文经学运动的中心人物,也批评了他为人为学的过于主观自信:“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在事业上也有然,其在学问上也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数、崛起一时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他批评康“过于自信”,“轻视后辈”,“今老矣,殆不复与世相闻问,遂使国中有一大思想家,而国人不蒙其泽,悲夫!”而实际上1920年的梁启超,也已被抛出了中国政坛,成了一个过气的政治明星。引述文字见《清代学术概论》,页66-68,上海世纪集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版。
      
       [12]梁启超《三十自述》。见《自述与印象:梁启超》,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2006年9月23日
       
    


44/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