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就走了。管小健后来有点后悔，应该叫小苏出去喂一次咪咪，把鱼汤鱼骨拌饭倒在那个地方，还是很容易的。咪咪在哺乳啊。吃饱了，也就不怕冷了。但是， 很快，管小健就必须为自己操心了。医疗费不够，给小丽买电脑的钱加他自己的钱，七八千都贴进去了，还欠医院两百多块钱。管小健举目无亲，又不敢告诉范经理和管小丽，所以，只好请求出院。医生说，出院后果自负。管小健点头。结果，还是被拦住，说清了账才能办理出院手续。管小健本有计划像穷人一样逃跑，可是， 他后来想，逃跑了也身无分文，还是要借钱，所以，他想来想去，决定给高主任打求助电话。
管小健跟高主任打电话。先是离题万里地嘘寒问暖，他想不露痕迹地套出他老婆生日的具体日子，然后暗示说要送好礼。没想到，高主任是个爽快人，也可能手中正有事，已经被管小健摸不着头脑的问候，搞得很不耐烦。说，生日昨天就过了！你他妈的真是闲啊！没事我挂了！
管小健赶紧说，不不，不，我是真心诚意的，我们公司特意叫我准备了一份礼物，我还以为是今天……又怕搞错，公司也没别的意思，一点心意……那个，不知道你夫人她喜欢衣服，还是化妆品……
真啰嗦！把已经破费的放我们传达室好了，行了行了！我在开会。高主任挂了电话。挂掉的时候，他听到管小健在里面急叫了一声，但他还是按掉了电话，也根本 不想再回打过去。一想到那个白痴代表会再打过来，心里就很腻歪。生日都他妈的记错了，还要再唧唧歪歪说什么呢！果然，五分钟后，管小健又打来了，听上去是 鼓足了干劲，高主任极其厌烦地说，我在忙！说话利索点！
管小健很不好意思，说，对不起，你看，我把你太太生日搞错啦，真是很抱歉，太抱歉了！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我们公司——
高主任喝道，行了！我在开会！
管小健说，对不起对不起！是这样，那个，现在，对不起，我那个，还想向你借点钱，一点就好，因为我在医院，我出不去哇……
高主任停顿了，大吃一惊，你是说——想向我借钱？借我的钱！你在医院？
管小健就一五一十颠三倒四地说了个彻底。高主任终于听明白，听明白就大为恼火，你脑子进水了啊！天下还有你这种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已经够白痴了， 你他妈的还自作聪明不认账，说自己不是见义勇为，都扎了四刀了，说不定你就死了，这个时候，就要大张旗鼓地说自己是路见不平，专门利人！这种事的原则很简 单，开始就别做！万一不小心做了，就要四处张扬！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天啊，你们公司怎么找你这么个二百五来啊？你听清楚了，现在，是那个女人要给你 钱！是政府要给你钱！不是我们老百姓——我给老范打电话！
哎呀！管小健吓得差点跪下来，身子一扭，几个伤口都暴痛。千万别！高主任！你一告诉范经理，我饭碗也保不住了。我不能让他觉得我不稳重！
你给我老婆准备的礼物呢？
这个……嘿嘿……它，那个……
屁礼物！你这个白痴！
管小健应答不上来，还是干巴巴地赔笑。
高主任电话里半天没吭气，一秒秒的时间，管小健汗流浃背，他感到悲凉绝望至极，这时，高主任终于开腔了。到底人心还是热的，高主任还是有点为管小健的行为触动，他说的是，好了，我让司机给你送钱。借你五百吧，平时我身上没有很多钱。
没想到，房东老陈也骂管小健傻。
老陈说，当时，他和一个雇工正在楼顶上加固一个雨棚架子，听到那个被抢的女人尖叫，然后他们看到租客管小健冲了过去。老陈说，我还以为你成大英雄了，怎 么，连医疗费都是自己出的？那女人怎么那么不像话！连面都不露一下！房东老陈看管小健呆头呆脑眼神迷离，嘴里突然就飙出了几句恶狠狠的本地粗话。管小健已 经能听懂这个本地粗口，他寻思房东不借钱，也不至于好好地骂他。果然，老陈扔给他一支烟，自己对粗口做了解释。他说，这年头，你救人，干屁！
三层楼的租户，很快都知道了管小健的故事。大家看到管小健走路一瘸一瘸的样子，心里都不落忍。平时不太说话的房客，都过来问候他。最后，大家都疑惑地说，那女人真的都没有去医院看望过你吗？一次都没有吗？你怎么这么傻呀！
连三楼的假和尚清虚法师都生气了，看到管小健，就阿弥陀佛地夸张叹息。
管小健就在大家遗憾的视线里一瘸一拐地移动身子。他也不好意思向大家借钱，那天去卫生所打针，不过是不到两公里的路，平时几步就到了，现在，腰腿不便， 只好打的，可是，打的起步价就是八块，他觉得太冤枉，才一公里多啊！他跟的哥商量，我给你五块钱吧，或者，来回十元包你的车。的哥歪脑袋乜斜他半天，倾身替他开了车门，要他下去。管小健恼火了。喂，我这是见义勇为负的伤！我已经付了六七千块钱啦！
了不起啊，拿个证件我看看。的哥嘴里的牙签轻蔑地啐到管小健腿前，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块！坐不坐？没钱别耽误我生意！
4
这个晚上，星星非常明亮，很久没有这样清澈的夜色了。天气干冷，管小健听到咪咪在风里传来的呼唤。也许是叫唤小咪咪们，也许是叫管小健。管小健小心翼翼 地半蹲在茶几下面，找到了半包梳打饼干，然后慢慢走到阳台。星光下，工地那边残垣颓墙，一地狼藉，有个什么东西，被风吹得一直劈啪作响。风里面似乎有狗屎的味道。
哈罗咪咪，你在哪里？管小健握着饼干，张望着，没有抛投的方向。
受伤后，管小健觉得自己好像怕冷了，因为冷，他就觉得咪咪一家也不好过。出院后，他看到了咪咪一次，从东家厨房的矮墙上跳了过去。那时候，管小健没有很大的力气招呼它，房东老陈老婆正在问他的伤势，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跟咪咪打招呼。
管小健决定去找咪咪一家。他把在北方穿的长夹克披上，拿着半包饼干，慢慢地慢慢地下楼，慢慢地走到后门之外。这些天，他很想给妹妹管小丽打电话。尤其又 受了的士司机的深度刺激。他真的很想给管小丽打一通电话，把这个经过告诉她。她从小到大都喜欢替管小健拿主意，经常也能拿出很好的主意。但是，管小健还是 忍住了。虽然他已经弹尽粮绝，非常需要妹妹的支持。但他已经想明白，这前前后后的事，无论哪一节，他都会被管小丽骂得狗血喷头。
管小健不敢走太远，怕再踩到锈钉子什么的。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着咪咪，一直没有咪咪的动静，口袋里电话却响了，竟然是管小丽。管小丽一贯的语速极快：电脑买了没有？这么久也没个电话！你还没买吧？
呃，管小健的头，顿时极大，他说，那个，看是看中了一款，还没有最后定……
很好！太好了！快记个电话！管小丽报了一个手机号，驻厦办何主任。他们要更新电脑，他那台才用一年多，答应一千五给我啦。你马上打他电话，明天你就过去办手续。
管小健说，一千五啊？太贵了！
贵？你竟然说贵？！你吃错药了吧？才用一年的联想486。那你看中的要多少？起码六千吧！人家可是新电脑！还贵？
管小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别傻啦吧唧的！这友情价！是冒着国有资产流失罪名的风险。马上打电话！明天提货。谨防夜长梦多。提了货你跟我反馈一下！
管小健想说明天没有空，但也知道恐怕很难骗瞒过去，而他吞吞吐吐的语气，让精明过人的管小丽一下就逮住了。你——把钱搞丢了？是不是？
管小健只好跟妹妹说了实话。
你是说，你被人扎了四刀？管小丽啸叫起来。
四小刀了，并没有伤到内脏……
扎了四刀，输了很多血，你把我给你买电脑的六千块钱，还有你自己的一千多块钱，都给医院了，是不是？！
嗯……差不多吧……
你跟警察说，你不是见义勇为，你是为自己——是这样吗？！
管小健已经感到管小丽要发作了，他还是极力用天下聪明人的行为准则要求自己，所以，他镇定地说，我当然没那么傻，这种事，要不你就根本别去做，万一做了，功成身退就是，我才不想出这种傻风头，让路人指指点点，范经理知道了，还以为我爱冲动，做事不可靠……
你、是、个、天、大、的、白痴——管小丽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随即，霹雳惊魂的怒吼开始了。管小健能听到妹妹气管嘶嘶的气流声，煤气瓶要爆 炸也就这样了：你！也快、四十岁的人了！为什么、你为什么永远长不大！永远都要我操心？管小丽说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管小健不敢再说什么，怕又没有说到点 子上，找骂。
那个你救的女人呢？管小丽的气管还在嘶嘶出气：她一分钱都没有出？！
我也没有帮她抢回包，管小健说，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也许，她晕倒了，来不及……
你放屁！马上去找警察！实话实说。现在就打！
那你这……不是把事情闹大了？不就是一千五的电脑钱吗……
管、小、健！爹妈、已经给你气死了，我早晚、也要死——在你手上！
呃，我是说，你冷静点……
再冷静就是死人了！现在就要把事情闹大！找警察！找记者！必须真相大白！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我没难过，我流什么泪，我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一千五的电脑吗。我会处理好的……
哎耶——管小丽发出生不如死的刺耳尖叫，可能有七八拍长，管小健的耳膜吱吱吱地回响，他头晕脑涨，赶紧把电话关了。管小丽又打了进来，蠢驴！别傻啦吧唧的！给我报警去！立刻！马上！现在就打！我们要赔钱，要政府肯定！必须要有个说法！二十分钟后，我打你电话！
哎，丽啊，你别告诉范经理啊……
管小丽把电话挂了。
管小健从小到大都听这个小他两岁的妹妹的话。他不再叫唤咪咪，拿着半包梳打饼干，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间。他的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怦怦跳：找警察？警察会怎么 看呢？出尔反尔，他们会以为我神经病，脑子不清楚吗？管小健拿出纸笔，用心设计了几个很得体的询问和陈述句子，演练了两次，才打了电话。等终于找到那天出 警并来医院做笔录的一个警察后，警察只是哼了一声，半天不再说话，管小健一下子就把刚才准备完美的报告，全部打乱了。他急急忙忙地说，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那个女人。我是见义勇为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