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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薄云天

发布: 2010-12-30 21:17 | 作者: 须一瓜



       1

       事情发生在那个没有夕阳的黄昏之后。

       天阴了一天,南方人穿起了夹克,瑟缩地互相叮嘱冷空气来啦。北方人管小健穿着短袖,在租住的楼房后面的建筑废料堆里找猫。那只黑色、黄色、棕色、白色相拼的浓墨重彩的猫,刚刚生了四只小猫。它总在搬家。

       管小健牵挂它。半年前,管小健被公司派驻这里时,那只猫竟然在路口等他似的直坐着。四只猫爪并拢如田字,虎纹似的长尾巴,围巾一样优美地围过四脚。那时,它并不怕人,管小健弯腰对它哈罗哈罗地问候着,它也不闪避,仰头静静地看着提着箱子的管小健。

       你是谁家的咪咪呀?呵呵呵……管小健看着它整齐如花蕾的爪头,以为是精心修剪过的、家养的名猫。不料,它就是野猫。房东说,江洋大盗,很会偷东西吃!猫 很快就知道,管小健和所有的敌人不一样,所以,管小健叫唤咪咪,它一般都会出现。管小健叫它,从来也都是有吃的,最不济,也有一点方便面底汤。开始几个 月,管小健以为自己喂胖了它,不料咪咪却是怀孕了。

       公司为派驻人员租的房子,稍有点偏,但是离协作的电子厂不远。这里往北,是一大片工业区, 密集的打工仔居住区都在村头那边。这里是村尾,原来比邻的两个国有老厂在拆迁,满地的废料颓墙,搞得确实有点荒凉。但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从这里穿过鱼塘,再越过一个废弃的印刷机械厂,到区中心非常近,因为工厂的围墙都倒了。这样,走的人多了,一条路就在破砖碎瓦和丢弃的建材废料中出现了。

       总有人爱走。急性子的人,甚至不管自己是否穿着高跟鞋,也不管是否月黑风高,自己是否腰缠万贯。

       穿着短袖T恤的管小健,端着一个快餐盒,很有耐心地在那些钢筋水泥的废料山中,咪咪咪咪地叫着。

       他也可以把盒子放到这里就走,晚上咪咪肯定会过来把它吃掉。但是,他还是想看看咪咪的新居。搬来搬去有什么意思呢?他嘀咕着。天气预报说冷空气南下,要降温七八度,还带来连日阴雨。那么,咪咪和它的四个小咪宝宝,肯定要挨冻。前几天,看到的猫仔已经睁开圆圆的眼睛。咪宝宝三黄一雪白,脑袋也圆圆的比身子粗大,四个绒球似的。管小健已经打算把前妻给他买的旧毛裤送它们一家御寒,可是,刚才竟然没有翻到,他记得他妹妹帮他收拾行李的时候,说还是带去吧,你的腿关节不太好。管小健说,我去南方哪!他妹妹立刻不耐烦,说,带上!你的腿是北方的!傻啦吧唧的!

       天色又阴暗了几分,风也灰啦啦的,像一个挥 舞的旧拖布。颓败遍地的空气里,一阵阵泥瓦腥气,混着一丝艾草的味道。管小健踩到了烂唧唧的什么,紧跟着斜刺里一个木架子上翘起的一块锈铁皮,刮过他的手 臂,手臂辣辣地痛。天擦黑了,看不清。傻啦吧唧的!管小健在骂咪咪,这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你的家能挡住风雨吗?要降七八度呢。

       管小健隐约听到奶猫纤细可爱的叫声。他把快餐盒放下,蹲下看一根生锈的大铁管,里面没有声音。往这根篮球粗的铁管里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站起来看,铁管边是一大堆破烂残缺的水泥预制板,他蹲下来一动不动地谛听,果然,再次听到了牙牙学语的小猫叫声。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声突兀地划破阴沉的天空,管小健的耳膜像被一块铁皮狠刮——

       抢劫啊——救命啊——

       管小健站起来。

       鱼塘边,一个小个子男人在飞跑,手里一个明显的女人漆皮白挎包。女人从地上爬起来,追喊中又摔倒了。女人凄厉绝望的哭叫声,尾音极长,像另一块铁皮又刮过管小健的耳膜。管小健扔下快餐盒就追了过去。

       穿过鱼塘,追过废旧老厂子,一直追到了区政府公交站点后面,管小健扑倒了那小个子。但是,小个子身上已经没有包了。包呢?管小健拧住他问,那个人并不搭理,拼命地挣扎蹿腾,很有劲。管小健有点筋疲力尽地对围观的人群喊,帮我嘛!他抢了个女人的包!

       两个年轻人冲了过来,管小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腰腿几处麻热,随即被人踢打在地。有人使劲地踢了他的后背。人群哗地退潮一样缩远,慢慢地又重新围拢。有一条热情的嗓子在大声报告,跑啦!通通跑掉啦!都是一伙的啦——

       管小健木头木脑地站在人围中,直到有公交车进站,人群忽地少了,他才想起来掏出手机打110,这时有人尖叫,哇,血啊,这人流血了!有人在叹息,好像是说天哪,太傻了!管小健低头看脚面,公交站广告牌的灯光,照出了他双腿下面的暗黑液体。就是血啦,他愤愤地想,竟然扎出我这么多血。那个丢包的女人呢?管小健看四周的人,一米八四的个子,使他很方便越过围观人群,女人没有看到——看到也认不出,他甚至没有记住她穿什么衣服,除非她自报家门——警车也还不来。妈妈的。有雨水忽然打来了,围观的人,都跑到站台上。一个老太婆走过他身边,戳他的袖子:找死哟,这个天穿短袖?!一个牵狗的男人很生气,对着她的背影喊,你说什么!傻瓜!这人差点被捅死了——喂,我替你打120啦!喂!

       管小健这才觉得冷,很冷。该死的咪咪。他抱了抱胳膊,冷空气前沿就是这样来了?他打着寒战,用力抱紧胳膊,腰腿顿时一阵热乎乎的奔流。

       牵狗的男人又喊,我替你打120了——喂,你是不是报了警?打110也不收费!

       警车是二十分钟后来的,管小健听到呜哇呜哇的警笛声,心里一松,跌坐在地上。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来搀扶他,搀扶他的胳膊很有力气,手心也很热乎。胳膊的 主人用很亲昵的语气说,你太傻了!何苦这么……多管闲事。管小健克制不住地颤抖,而且眩晕。他感到耳边体贴入微的声音很温暖,所以,他就想到他妹妹。那人说何苦这么,停顿了一下,管小健立刻在心里就接了腔,傻啦吧唧。这是他妹妹的语气助词。从小到大,他妹妹总是这么对他说话。那人说的却是“多管闲事”,接龙接错了,管小健在黑暗和晕眩中,略微惭愧地笑了一下。

       2

       短袖衫是完好的,两层的运动裤却都被血浸透了。上面有四个洞,深度分别 是八厘米、四厘米、三厘米。两刀在腰臀部,两刀在大腿侧。清创缝针的时候,管小健很清醒。裤袋里电话响了,一看是范经理的电话,管小健赶紧接。下午范经理刚刚飞离。这个外派工作是范经理给管小健的,是管小丽的交情。行前管小丽千叮万嘱,要管小健干出一点名堂,给她挣个脸。管小健这半年业绩一般,没有大开拓 也没有大差错,但公司总部听说几家别的公司,正在大挖他们的业务,范经理就亲自飞来加固城墙。联络了电子厂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喝了酒,叙了旧,唱了歌,抱了小姐,拿了误餐费。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让管小健永续前好发扬光大。他们这公司,就是为这家电子厂配套供应机子外壳。临行在机场,范经理说,你千万别惹事,一心一意地让我们公司搭好这只大船!订单如果转移了,你、我都不要做了!经理过安检前,又折回头:你妹做事精明稳健,我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范经理在电话里说,刚下飞机,想起来个事。

       管小健说,噢,哦。

       范经理说,那个高主任透露他老婆生日的,你记下时间没有?我一直忘了问你。

       噢,那个……管小健想不起来了。当时,高主任一说,范经理就踩了他的脚一下,然后,又一下。管小健连续被踩,以为谁喝多了把他的脚当擦脚垫了,就低下头去桌底观察。现在才醒悟过来,原来就是强调要他记下。

       范经理语气不好了。他说,好像就在这一段,赶紧去把时间搞清楚,然后送份好礼过去!现在是非常时刻!人家能透露给我们,就是还想和我们继续。这种垃圾事,以后不要我教你了!不懂问你妹去!

       管小健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哇啊——管小健失口惨叫了一声,他来不及拿开电话。那边,范经理吓了一跳,耳朵像汗毛一样竖起来,他弹直手臂,远离了电话。这边,一把镊子正往八厘米深的伤口内清理。医生说,碰到坐骨神经了。

       管小健唔唔着。

       范经理隐忍不发:怎么回事你?

       管小健说,哦,没事!我很好!好得很!一只猫……

       范经理把电话挂了。

       缝完针后,派出所的两名警察过来做笔录。管小健潇洒地挥挥手,说,是我自己的事。我的包被抢了。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一个警察可能是过敏性鼻炎,连续打了十来个喷嚏。完毕,他问,外面的人不是都说,你在帮人追包?

       管小健说,不,这和别人无关。你们怎么来得那么慢啊!

       两个警察根本不想回答这个诘问:那……你把经过说一遍。

       很简单了,我正要去乘公交,他突然抢我的包,我猛追,结果,他同伙来了,两个,还是三个。他们拿刀扎我,把他救跑了。你们来得太慢了!

       那你包里有什么东西?

       几百块钱、香烟、电子厂的饭卡吧。东西不多啦。

       证件呢?

       正好我没放到那个包里。

       知道有个女人被抢吗?和你差不多时间的?

       唔,不知道。也许有人喊吧。我不太清楚。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事。

       你是说,你肯定不是为那个女人去追抢包的人?

       啊,是的。这年头,谁那么傻啦吧唧啊!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刚才帮忙抬你上车的那些人,都说你是见义勇为嘛。警察悻悻地说,有一个站了起来。

       管小健急了,谁说的!我可不是愣头青,叫他来跟我对质!

       另一个警察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一边把笔录递给他,指了签字的位置,说,人都散了,谁吃饱撑的跟你对质。不是就不是。拉倒。管小健笑起来,你们以后出警快一点。人命关天啊!

       两个警察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3

       管小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好在出租房还有一个偶尔一起下棋的业务员小苏,跟他算是朋友。接了管小健的电话,小苏连忙替他拿了御寒的衣 服,又匆匆忙忙拿了他的箱子钥匙:找出管小丽给他买电脑的钱去医院付账。业务员小苏马上要回湖南,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理清楚,而这一去至少半个月才回来,所 以,他要管小健赶紧说清楚,他能帮着处理的事,必须火速一并帮他做了。管小健看着病房外的天,说,这鬼天……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条灰色的毛裤?

       小苏说,不至于吧?这医院不是有被子盖?而且……怎么好换药?

       管小健摇头,说,是那个咪咪,那个花咪咪生了四只小咪……

       说着,管小健自己也底气不足地停了下来。毛裤他自己都没本事找到,还要再让别人找了毛裤,再去瓦砾废料中,找出一窝猫,这实在有点麻烦。管小健忧愁地看着阴冷的天,闭上了嘴巴。

       业务员小苏还是有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嘁!还想多管闲事!那个女人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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