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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

发布: 2010-12-09 23:22 | 作者: 唐棣



       “算起来足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庄主谈来还止不住激动。此庄原名刘庄,老夫姓唐;莨菪山庄是我改的。老庄名是老夫为纪念太夫人所起;老夫虽庄主,实不过本庄领班。勿见笑。说起太夫人,您不会不知道。她娘家姓陈,是幽州诗书之族,自幼聘给涿县一刘姓人家,后生有一子,丈夫在子未成人之际,病而亡。太夫人持家殷殷教子,子长大后确出得安贫乐道、孝顺平和。再后来,河那头民不聊生,张角起兵造反,幽州太守刘焉,发榜招募民兵与黄巾作战,太夫人的儿子和两个义弟一起募集五百人,从此投军。事这么搞大了。您定猜出本庄太夫人是谁了。”
      
       “莫非?”
      
       “正是刘备。当年大汉天子的皇叔。幽州太守刘焉,当时以皇亲的规格接待他。当然,刘焉也是皇亲。”
      
       “为何不跟上皇叔到辋川?难道被曹兵困住不成?纵使困住后来也有机会入川,为何留在这刘州? ”
      
       “一切是为何?”马玄子听得也很激动。
      
       “容老夫道来。二十多年前,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直下荆州,刘琮投降,刘玄德败退当阳。当时,他被曹兵五千铁骑冲得妻离子散,太夫人偏在这当口突发重病,是老夫急令手下弃了车仗,又于乱军中拾得百姓衣服,乔装打扮,避入山林之中。后来,曹操赤壁兵败,刘备占荆州。曾多次派人来此地寻。但我们住得隐蔽,又隐姓埋名。他们每次空手而回。后来,他们终于确信太夫人已死,在辋川举哀过月。河那头起兵时,我跟着刘备,知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另一面他见我忠诚谨慎,口风严,命我干了几件要务。公孙瓒死了,他把太夫人接来,安顿城里。从此,侍奉太夫人便成了我和几个手下的专职。太夫人是好人,为人善体下情,心地坚忍厚道。她常说平生只一怕,怕天不长眼,让中山靖王这一脉断根于她手。她对我们讲那年,儿子跟一个至友进城,一去十天无消息,她的眼在那时哭瞎了。世道不平,刘家香火不旺,万一出事,怎么向刘家的列祖列宗们交待?儿子还是回来了,虽说那至友从此不知去向,可他却带回了两个新结拜的弟弟,还说要应募讨贼、匡扶汉室,她才放心。如今我们母子团聚,儿子不但成为了徐州牧,且被当今天子认做了皇叔。最高兴的,还是媳妇有喜,这对我们刘家比什么都重要。太夫人素喜清静,不尚奢华,刘备军务倥偬,并不住在一起。不过,太夫人说眼下心满意足。只要抱上孙子,别无他求。只怕你们这些年轻人跟我这孤老受屈。她这些话是对我们说的。其实,老夫听了,心里起疑:太夫人说过自打结义归来后,儿子有了变化,另一方面,刘备对太夫人府中的安排……确让我想到软禁二字。他曾亲口告诉我,但凡老夫人的言行务随时向他禀报……至今,我仍记得他说话时的阴森样子。还有他与太夫人见面时从来不让我们在身边,婢女也不例外。一个婢女曾因给他们送水果,而使刘备大发雷霆,当场处死。一次,我过厅堂,发现里面刘备说话声很怪。怎么回事?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过后就忘了。我们搬到新野后的一天,太夫人沉浸在喜得长孙的无比喜悦中。我们欢庆了继博望坡后的又一个胜利。没多久,曹操数十万大军便铺天盖地而来。正深秋,我们在瑟瑟寒风中南撤,退到当阳一行十人被冲散了。等我在长坂坡那找到刘备时,太夫人已不知为什么突发怪病,不停大哭,只好服侍她喝了麻沸散,方才静下。我最后一次见刘备,就那次。彼时彼刻,我觉得他有些不再喜怒不形于色。见了我,问太夫人的情形。我说,太夫人已睡,此刻由人保护藏在安全地方。刘备斜了我一眼,说决不能让老夫人落入曹兵之手,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等于向我下令:一旦万不得已,要用非常手段,换句话说是让我杀了太夫人。可叫我怎么下得去手?太夫人不过是个年近七旬、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眼瞎、生病,况老人家一向好好待我。我如不下手,刘备决不会放过我……我接受命令。然后,小心翼翼在山里绕了一大圈,又一大圈,直到确信身后没人才潜回驻地。我把事情向八名部下和盘托出。我说,我早已觉得对我们的安排不对,如今想更不是没理由的。部下们很吃惊。其实,你们不知道,我侍奉老太太,还奉命暗中监视你们,这是皇叔的吩咐。他们同意我的观点,与其不明不白、不仁不义,不如趁乱,溜之大吉。如太夫人病好,自会告诉我们她为何大哭;就算病不好,我们也愿一直奉养她老人家。我们说做就做了。弃车仗,乔装,避入西北方向的密林中。托太夫人的福,一切顺利,不过一避,整二十年。如今,太夫人谢世,老夫已年在花甲之外。太夫人的病一直让我们心急如焚,但也不敢寻医。那年月,荆州是处于刘备占领期的。他常派人找我们,给太夫人治病势必暴露目标引来横祸。我们便找来一位过路郎中给太夫人把脉。他说太夫人像受了强烈刺激。若有莨菪草便好治啦。后来,风头平息,在你师傅华佗到荆州刮骨疗毒后不久。太夫人还是去世了。我们没有找到莨菪草。本想过乐风头搬到别处。太夫人说话就不在人世了,我们断了迁徙的念头。这算是莨菪山庄的由来。说到此,只怕玄子兄怪老夫:既太夫人发病时所说的话印证了我的怀疑,那老人家发病时到底说了什么?有何证据猜测?老人家总说,恶贼还我儿来,还宗谱来……好多事情留下遗憾。太夫人至死没清醒过来。所以,至今我都无法知道详细的细节。老夫粗通医术,先生虽以六畜之疾为业,然走南闯北,阅人也多。请教一句:太夫人的话能有别的意思么?若没有,那个我从涿县起兵时一直忠心耿耿跟随着,从桃园结义到入主辋川、从编屦织席到继承汉位的人又是谁?”
      
       马玄子在莨菪山庄住了两天。在这两天里,他见到了庄主所说的故事里的部下。原来,为太夫人守孝期满以后,他们早已在庄主的撮合之下两两成亲。四对夫妻现在均年过四旬。如今,孩子都已是能文能舞的汉子。眼前之事,令马玄子感慨一切不过烟云,飘忽不定。临走前夜,月亮悬挂于远山之上。他与庄主对坐在明亮的月光下深谈。聊至深夜,不由说起心中遗憾——可叹我师傅的《青囊书》如今已不再完整,我那遭温的妻子……后来,聊到今后志愿。庄主才说:“我年岁已高,可不比你——”“我想广走民间,为马牛鸡犬治病,以减轻黎民疾苦,同时又可充实残页上的内容。天下之事,我管不了,但行走乡间是能做到的。”马玄子说道。“你做的对!”庄主敬他一杯。饮完,马玄子又道:“我继续干下去,干不动了,再来整理笔记,把它与残章一并刻印成籍,流传后人,不惘师傅嘱托。”“甚好!”庄主道,“说来惭愧,自打太夫人死,弟兄们一直意兴阑珊。尤其那几年,我常想干掉刘备,待到彝陵之战后才解脱出这样的心境来。那一仗够刘备受的,先张飞遇害,七十万大军被火烧连营。估计没有几天活头啦,此其一。二是刘备身边素来戒备森严、外松内紧,如暗杀不成,反害了众兄弟。有段时间了,我看什么都不对劲、干什么都无意思,这种心情实在糟糕。玄子兄的到来使老夫受益。过去,我只限于一己之愁。今后,我要积极起来。老弟,不是要写书传于后世吗?老夫备足银两,待老弟何时用,只管来。我干不了什么,不过让我弟兄、子侄做点儿保境安民的事却做得到。此外,蒙你不弃,请在庄中侄儿中选个徒弟随你左右如何?此事,我已和弟妹们商量,侄儿们踊跃,望应了才好。”
      
       马玄子没再推让,点了点头。离开莨菪山庄以后的马玄子履行志愿,穿南走北,一宿一饭之求,无论大小禽兽,猫疾狗患,手到病除也。还听说他回过消旋山一次。那时,他托付房契的友人马荀子和他的妻子马氏早已过世。女儿已十七,多年讨饭度日。他没有料到那日,他一气之下休了妻子,那时她已怀身孕。后来,他便躲避追兵,潜入辋川,他在辋川夜夜研读残章之时,正是妻子分娩艰难之时,果然,这边天露曙光,马玄子合书而眠。他至今深深记得入睡没多久,便是那个血红色的噩梦夺面而来。他大悟那时大概是妻子于远方产女血崩而死时吧?父女相认多是无言。马玄子老了。他在女儿面前显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女儿死盯着他看,两人太多的话需要说,而这时,不宜说。他在女儿盯着自己的明眸中看见一片树影滃滃翳翳,晃动不止。对他来说,那里的一切清樾而熟悉。他带女儿下山后,辋川居住不足数月,便迁入深山。其实,他原以为不是这样的。他以为那几日与庄主的相识又是一场梦。莨菪山庄也只存在于小说作者的杜撰中罢了。
      
       传闻:“马玄子在莨菪山庄行医至九十岁又八,无疾而终。关于马玄子的传说,自然再没有新的传出来。只晋武帝末年刊印成书的《〈青囊书〉残章补说》、《畜禽杂病论》,引来传闻说此书为马玄子著,由其女婿唐明成传于后世,明成者,不是别人,乃莨菪山庄主的侄儿,此人倒是历史人物,被后世称为一代名医。”
      
       当然,这都是后话。小说写得也都是后话,你发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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