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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

发布: 2010-12-09 23:22 | 作者: 唐棣



       假如,有人说他需要找个地方清静清静,你有什么感觉?我以为不仅对写小说的人来说,清静是重要的。现实中的我,或文字中的我,多多少少带着点不切实际的古典情怀。我不喜欢这里的喧嚣,又找不到别处。这让我有点筋疲力尽。是的,我承认自己总想寻找桃花源式的地方。这段时间,我一直这么想,甚至,疯狂到觉得想象可以把自己引向那里……
      
       那里有一座山。山上住过一个人。很多人刚为他的死去唱毕了拉魂腔。是的。他的身份可以是很多种。至于,为什么是华佗,咱们以后再说。话说马玄子料理完华陀的后事便下了消旋山。他与我一样,都需要找个地方清静清静。一个清静的地方,对于痴迷医学的他来说,迫不及待地想要研读师傅华佗留下来的《青囊书》,无疑是很好理解的事情。所以,眼下他离开的背影多少显得匆忙了一些。他日夜兼程,梦想以最快速度回家重温一下书的温度。临来消旋山前,他把书交给妻子保管,不知妻收得如何?他骑着马,想是时候让这一心的悲愁,尘埃落定了。也是时候,为师父还愿了。师傅生前多次跟他说起的那些话,此刻又涌上了心头:“此乃为师的毕生之集成,你要好生研究……”他嘱咐过妻子,可一出门这么久,他有点不放心。处理好师傅的后事需要不短时间,去的前夜,马玄子便跟妻子说了多遍,才赴了奔丧之路。恩师一死,很多事情本来应该烟消云散。马玄子一路,不禁想起以后的状况:孤零零一个人行走在漫漫山间,最终被黑夜抹去,被白昼打亮……他有点黯然神伤了。马驰了一路,好一路秋风声呼啸,落叶趁晨早的露水未干,一股脑丢去故乡的山头。离乡多时,马玄子重走这条杂草丛生的山路,心中除却师傅离去的悲伤外,多少有点特殊的情绪鼓动。譬如说,归家的喜悦。他的家居于山间,他的马到山脚下时,一个抬头见日攀得正高。下马上山,当马玄子进门时,日已偏了西。屋内正是火光熠熠,进去,是妻子正焚烧他藏在家中的《青囊书》。带他抢到手中时,一部奇书已剩了只言片语。马玄子骂道:“糊涂啊你。”妻却自道:“堂堂神医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你若学他,不如不学。”马玄子当场大惑。只手上捧着残损的书页,静静站立。翌日,马玄子心气难平,一纸休书,将妻子赶回娘家去了。也是在当日,听闻有兵众蠢蠢欲动。要知道华陀那时是魏王亲点要犯,私藏他的物品,若遭人报信,下场难料。一阵心惊。恐被捉拿,将事闹大,无法收拾。自己便连夜打点行装,房契转给一个叫马荀子的友人,告诉好生看管家宅。万一,我不在了,这便是你的。和回来时一样,马玄子的离家也是一样匆忙。和回来时不一样的,是他背上多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一些断篇。他想很久,也想不出个去处来。走了一段,遇上一路牌,路分两向,他选了荒芜的一路,便弃马,晓行夜宿,奔了这荒芜的尽头——辋川来。一路太平。本以为魏王并未派兵捉拿。熟料,只是,未遇而已,其实,追兵已出。他走东,兵却缘西去;他走西山,追兵死堵东岭口……环环相错,看来他乃有福之人。辋川刚入春。正午时分渐融的细雪因周遭的宁谧而发出沙沙之声。马玄子到时已起风。他是踏雪步入这个西风阵阵的午后的。他找了一处茅棚住下。白日里他收拾了几日断章。到了夜晚,便研读其文字。也就是这些关于禽病疗法的残存文字使他后来走上了兽医行业。当然,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生计。马玄子不笨,在辋川安家,人刻苦,再加上《青囊书》十分精妙的阐述。两年光景下来,便以手到病除的技艺声名远播了。这些年,不断有好事者劝马玄子投靠诸葛丞相,说既华陀弟子,治疗阿猫阿狗是很委屈的。丞相是用人之时,定会收留你。且,如今战事频繁,伤亡颇多,有你用武之地。去了,正好效力。马玄子每次都听人说完,每次都会跟好事者摆摆手。“为何?”人问道。他说想投当年入辋川早就投了。那时,皇叔在世,与关将军关系,你我都清楚,比丞相要亲近。我师华佗死时言:“为医者,不论医人医兽,求得是悬壶,为得是济世,切不可恩人自居也。”况刮骨疗毒者非我。师傅再三如是说。我不会近官家的。时下南方战事初平,北边又起,干戈不断。还说道百里辋川,本就人少,壮男皆从军,寻常百姓,无不养了牛马以伺稼穑、畜鸡豚以助生息……我所做的与之关系很大。“学了华佗医法,却在为牛马费力。”那人惋惜。“莫如是言。亦不敢自诩材。我未学成师傅一星。人又蠢笨,这手艺也够牛马担待。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我愿足矣。”那人本还有话说,但听他说完也没了兴致,叹了口气,走了。翌日,那人牵了匹马来,要劁。马玄子转身进门拿工具,三下两下,完后,跟那人说:“不要银子!等你荣归之时算!”那人大笑:“定能。定能。”后来,那人上马,一溜烟跑出了马玄子的视野。只留了一片烟雾,远远地,罩在辋川四周的山上。再后来,才听说那人在丞相府谋到了官,政乱时当了替死鬼。马玄子知道他死的那天西风猎猎,因为辋川西侧在那一刻弥漫着的烽火中传来了呼呼的命弦之音。他确认他听到了。那天,适逢他劁完猪,正往回走。半路过一高坡,便心血来潮耸身站上去。处长坡,于风中远望,喟然长啸多时。路边过人,三三两两,后来此事传遍辋川。
      
       辋川上行走到,第十五年春秋时,马玄子忽然变了。思天下之大,有黎庶必有牲禽、有牲禽必有疫疠,岂能限于一隅,人愈想愈觉得对,便顺流而下出发了。以后,楚江东西边常能见到此人。魏文帝已亡,吴主孙权在位,三峡外,大江南北太平无事。马玄子身背药囊,向东走。日日走村串户,或一宿,或一饭,不取分文,所到之处,男女老幼啧啧称赞。一日,走到刘州地面。天已晚,前行不便,且山林愈走愈深,正当无处可去时,在山林背后闪出一片山庄的轮廓来。山庄藏于嶂岭之背,初露的月色把它变得淡淡的,宛如一片青烟。马玄子抹了抹眼睛,以为幻觉。“这草木深初哪来的山庄啊。”他一面想着,一面踏着草摆之声向它靠近。走近了,才发现,那是真的。山庄名为莨菪。也许是这名引了他来。莨菪是一味药,华佗在世时曾教他识百草,他最清楚这味药的药性。今又见这名,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熟悉。这是真的么?为此,他还伸手摸了摸山庄木门的纹路。随着他的扣门声,院里传来应声:“谁呀?”与用人一同进入院中。随意说话,才知道这庄园的主人也是医家出身,后来为主事,才弃了医。他们早互有耳闻。马玄子一到,庄主请他入后堂。医家讲究“四诊”,望第一。望庄主,面目清癯,岁在花甲,眉宇间流淌着一股英武与落拓之气,非等闲。他的客气让马玄子生出几分亲近。
      
       “久闻。神医竟如此年轻。”
      
       “搅扰庄主了。”
      
       “是老夫有缘得见。”
      
       “过誉啦。”
      
       “听闻你只在辋川行,缘何来到此处?”
      
       “连年兴兵,辋川凋敝,况……”
      
       “正好救黎民于水火、解生灵之倒悬。”
      
       “也是。”
      
       “问先生在刘州长住否?”
      
       “天下不止刘州,亦不止一个辋川。”
      
       “先生曾去中原?”
      
       “暂没有。”
      
       “有这打算么?”
      
       马玄子注视庄主,背手走了几圈,意味深长地说:“观庄主言谈,不似普通人哪。”对视良久,周围下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两人忽然抚掌大笑。下人们又是你看我,我看你。
      
       当晚,他在莨菪山庄住下。庄主邀他对月饮酒,微醺之时,倾谈起了往事种种。马玄子一心忧愁地从自己在许都当押狱讲起,再偶遇华佗,如何辗转去到辋川做起兽医来……庄主听后大惊,起身鞠手:“真非一般医者也!”又感慨:“师悬壶济世,老夫自叹弗如。不过,论人生际遇,老夫所历,怕比你离奇。”马玄子又饮一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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