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齿轮

发布: 2010-12-03 09:14 | 作者: 姚文广




       
       但最后我还是有些失望地发现,尽管这里连古巴雪茄都不缺,还是没有我想要的那个齿轮。
      
       不管如何,这个惊人发现带来的激动和兴奋是空前的,对于一个沉浮人海,愤世嫉俗的人来说,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安静的小岛,一个取之不尽的仓库,还有与世隔绝的无限空旷来得奇妙呢,我恨不得爬到灯塔顶上,对着海洋和天空大喊——“我是世界之王!”
      
       可是巨大的、山崩海啸一样的幸福过后,泛起恐慌与不安的沉渣,这情形颇似男女激情之后压在室内的沉闷。我心慌意乱地回到地面,关上洞口,哆哆嗦嗦不知把钥匙放哪儿好。我忘了干渴、饥饿,蜷成一团躺在铁板上,甚至想不起为自己取一床鸭绒被。半夜我三次起来,下到秘密储藏室,贪婪地检视那一件件珍宝,每次都让我感觉到无比宁静和满足,但一个小时后我又重新坠入恐惧中:我害怕这只是个梦,我怕有人会闯进来夺走一切。
      
       这种反复的煎熬让我筋疲力竭,在清醒与谵妄之间,梦境变得象破碎的万花筒,无数形象犹如镜子迷宫般反射、重叠、割裂;每一个碎片似乎都蕴含着重大意义,每一幕场景都晦涩难懂。幽暗中我见到城市、港口、沉船;见到漂浮在空中的银色大鸟,还有沙漠上高耸的金字塔以及地底暗涌的河流;我见到从古到今所有的变迁,看见了世界上所有人的脸。
      
       可怕的混乱在天亮时戛然而止,我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觉得神清气爽。优质牙买加咖啡味道宜人,我象一位矜持的英国绅士那样,愉快地(但是节制地)享受了一顿火腿三明治。我把身上的破衣服扔得老远,甚至还刮了脸。许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神采奕奕的模样。
      
       酒吧收拾一新,看起来和伦敦那些标榜着“高雅”字样的贵族小沙龙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里的确铺着货真价实的波斯地毯,酒架上的陈列足可让阔佬儿咋舌,而且还没有门口那个装腔作势,狗眼看人的侍者。
      
       楼上的客房也改头换面,即便女王陛下莅临,房间也很可以拿得出手。
      
       好啦,落难者进了天堂,鲁滨逊成了国王。
      
       假如您认为我从此在这个小岛过起了安逸的隐居生活,逍逍遥遥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您就太小瞧我了。
      
       作为一个正直守信的人,我仍然惦记着自己的工作。我用橡木做了一个尺寸大小都和坏掉的齿轮一般无二的代用品(我得承认这实在是个可耻的偷懒举动),事实毫不留情地惩罚了我,装上还不到五秒,这个赝品就碎了,它让我万分羞愧。于是接下来我花了一星期时间,用上好的钢材精雕细琢,做了第二个齿轮。最后的成品棒极了,最精明的监工和最挑剔的工程师也只能对着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在册子上心有不甘地记一个“优良”。但这个齿轮同样没给我带来好运,凹面镜刚转了半圈就倒下来,差点砸断我的脚趾——我终于明白,仅仅制造一个很好的齿轮是不够的,我需要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齿轮。
      
       这个小小的任务,和杀死涅墨亚狮子、驯服波塞东的牡牛、活捉三头犬狗刻耳柏洛斯,与宙斯角力并获胜相比,艰巨程度有过之而不及。
      
       我想也许可以通过别的方法达到目标,我决定改造灯塔间,把它从蒙昧时代的野火引入电气时代的光和热,我可以利用海潮的涨落设计一种发电装置,我完成了机械和电气部分草图,一根电缆可以把电力导入。当我着手做的时候,一股天命般的力量强横地阻止了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象贼一样把一块泥板放进约柜,去偷换那刻着《十诫》的石板么?
      
       齿轮和我的命运联为一体,我做梦都梦到它的三十个齿,每个齿呈三十度,尖端挫平,边缘抛光。这是上帝最初创造世界时,组成那庞大机器的一个小小零件,就象荷兰风车以划破天空的风作为动力一样,它以时间为动力,缓缓转动,碾碎尘世的生命。
      
       你这冷酷无情的齿轮!
      
       我铸造打磨它、切割加工它、夹紧锯锉它,每次希望都近在眼前,但下一刻失败又利落地把它击碎。我手上满是茧子和伤疤,维修间的废品堆上每天都回响着阴郁的“哐啷”声。理性告诉我完美是不可能的,但我血液里的另一些东西却顽固地把这些声音扑灭。我着了魔似地工作,脸上沾满铁屑,胡子被火焰灼焦,皱纹深深刻进头骨里。等到夜幕降临时,炉火熄灭,海潮涌起,我在高高的灯塔上点亮火炬,这一点灯火悬在宽阔无边的大海和同样辽阔无边的天空之间。南十字星象是另一片海洋里的另一座灯塔,我幻想着上面或许也有一个孤独的灯塔管理人,为夜空里那些忙碌的大船指引方向。
      
       海面不时泛起奇异的磷光,象冰冷的闪电层层掠过,这深沉神秘的美丽从不曾出现于人们的目光和梦境中,从没有一条俗世的船只胆敢驶进这片未被沾染的仙境。
      
       我想我永远也不能完成工作了,但愿世界和时间从此把我忘记,从此我将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小岛。
      
       我拿出日志,在新的一页写下了第一行字:1888年11月1日。
      
       “我开始熟悉这个小岛,熟悉它的树林、山丘、海角和礁石,但每次注视一朵半放的金合欢花或者看海浪在岩石上破碎为不同的形状时,仍令我心醉神迷。我无法理解这一切,因为所有简单事物背后隐藏的奥秘我们永远也无法明了。”
      
       对于时间的精确记忆是人们维系自身存在的重要凭证,对我来说,这个重要凭证全靠治安官办公室里的一本日历——人们从来也不储存这东西。我把它郑重其事地放进酒吧,不幸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袭击了小岛,刮开酒吧大门,把日历撕成碎片卷上天。后来我试着在墙上画道儿计算天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当我想按月份画出格子然后逐一记录日期时,那些划痕早已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和墙壁本身的纹理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现在回头看以前写的日志,有清晰时间记录的是1888年12月31日,那是大风袭击岛屿的前一天,以后的日子因为忙于修缮房屋,我一直腾不出手。间或有空记两笔,又懒得去数墙上的道道,所以根本没有确定的日期。就这么着,我彻底忘记了日期,月份(后来又忘了年份),成了游荡在时间之外的野人。
      
       日志变成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有次怀着恶作剧般的心情,在新的一栏随手写下“公元前290年”。
      
       我脑子里浮现出亚历山大港繁忙的情形:从法洛斯灯塔400尺高的塔顶眺望海面,无论是芦苇编成,两头尖尖翘起的小船,还是三桅的巨大战舰,都象浮在水盆里的软木片,岸边浑身漆黑赤身裸体的奴工扛着货包,在监工的目光和皮鞭下喘着粗气。就在不远处,一位白袍贵人在大伞和漂亮女奴的簇拥下,神态悠然地注视着热闹场面,他手指上的戒指象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我看见巴比伦城巍峨的大门,沿着平坦大道雇佣军士兵排成纵队走来,盔甲扣打盾牌,各式锋利的武器象片片树林。队伍中游荡着一些庞然大物,那是额头坠满铜饰,长牙上飘着流苏的战象,这些巨兽低沉的嘶吼犹如遥远地底传来的鼓声,我看见市民好奇地围绕道路两边,他们因为优裕生活而显得肥胖的面颊涂着东方香料……所有这些不仅仅是形象,还有气味、声音,我感觉到温热海风与如今的细微差异。擦身而过的少女对我露出微笑,它是如此熟悉,我记得在伦敦街头,马塞的污秽小巷,在一条不知名的轮船上,南美蛮荒可怕的丛林小镇我都曾见过,但却从未留意。所有这些形象就象一摞慢慢翻开的照片,清晰得让人难以忍受,我猛然停下笔。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样子慢慢改变:稀薄黯淡的头发变得浓密光亮,皱纹消失,多年前一次事故留在小腿上的可怕伤疤也无影无踪,我逐渐回复到20岁时的模样。往日陡峭的山坡在我眼中变得象门前小道般平缓宜人,兴之所至,我还会跳进六尺高的大浪里游上一阵。有人与世隔绝地活了一百年,依然没有太大变化,所以我对自己奇异的改变不已为然。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还是这座小岛。
      
       记得我在日志里曾经把它比作女人,比作一首诗。对于这二者我都不了解,所以这两个譬喻具有双重的含义,而且没有所谓的浪漫色彩。我的意思是它象女人一样反复无常,象诗一样不合逻辑。
      
       远远观望那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林之上的天空,天空里漂浮的云朵,以及慢慢融化云朵的海洋时,很难让人相信这一切的不可理喻。假如宇宙依靠一条隐秘的规律推动万物运行,那么这条规律一定有它鞭长莫及的地方。我记得当初那可怜的兔子,以及记载兔子的更可怜的裹了鲨鱼腹的前灯塔管理人,他们的命运似乎由一条极细的丝线和我连在一起。无论是柜子里的炸药,酒吧的秘密储藏室,鱼杆、灯塔,还是那个齿轮,所有的东西都环环相扣又风牛马不相及。有时我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些东西串在一起,就象是鱼线上的一串浮漂投入海里,转眼就会钓起鱼来,可最后还是陷入迷茫里。清晰明了永远也无法和混沌迷乱融合,正如三维物质构成的大脑永远也无法明白四维空间一样。
      
       小岛的混乱程度不断加剧,有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引发严重后果。
      
       一次我随便朝天空开了一枪,几天后一只中弹的信天翁从天而降,象一柄罗马标枪穿透我的肩头,第二天伤口又神秘地愈合了。但另一方面,假如夜里梦到火与玫瑰,你不立刻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手枪,冲房门开火,一头闯入的土狼就会咬破你的喉咙。
      
       危险无处不在,暴风、闪电、塌方,从天而降的碗口大小的冰雹都会轻易夺去人们的性命。有天早晨,一颗陨石击中我经常钓鱼的地方,那片海岬就在我十尺外坍塌,几秒前我正在那里探头张望。我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登上岛又幸存下来的人,有许多的人,他们的影子如同幽灵一样萦绕在岛上,我从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他们。有时握着钓竿能感觉上面残存着的另一个人的心跳,在夜里能听见遥远的叹息声,他们无处不在,有人甚至已经进入了秘密储藏室,但可怕的命运仍让他们毫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我不打算理解这一切,依靠推理分析只能落个一事无成。看见从海边山坡滚落的石头,你很容易联想起石头落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和沉闷的声音;看见乌云漫天狂风大作,你会马上得出要下雨的结论。但是你如何知道半分钟后一只不怀好意的黄蜂,它从远处飞来,将要在你脖子上狠狠叮一口?你又如何知道两天后你无意中踏上的一块石头会让你摔上一交,要了你的命?掌握这种不可思议的本事,对我来说不比明白电,明白磁极的作用更难,或许这只是人们遗忘以久的本能或者即将掌握的能力罢了。
      
       结果和原因无非是一条线的两端,我们可以选择不同的起点和终点。
      
       那一天终于来了,对于存在了上亿年的海洋和大陆,个体的时间微不足道,但我还是要记下一笔。
      
       那天我起得很早,从储藏室找出的一只小匣子里,有人腔调古怪地说:“这仅仅是一小步……”说话声里夹杂着“嘶嘶”或者“哧哧”声,我听了一小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太阳从岛的一侧升起,很快又落下去,我感觉自己的睡意未消,但又不得不立刻入睡。
      
       我梦见大海变成了冰原,无数高耸的雪峰直插云天;冰雪融化,露出无际的森林,我身处森林中央,离地面足足有一万英尺。
      
       我从梦中惊醒,巨大的声音惊天动地传来,大海上竖起山一般的水墙,海水幽深碧蓝,象一面光滑坚硬的玻璃。我跑上小岛最高处,成千上万吨海水象巨人的手掌拍打小岛,震撼着维系小岛的地壳,我觉得那力量能够粉碎一切有形或者无形的东西。天空中飞舞着岩石和树木的碎片,四溅的水滴象射出的弹丸,一切都停下来后,小岛彻底改变了模样,但三座小屋却毫发无损,我身上更是连一个水点儿也没有。海滩变得又宽又平,海浪卷来一具引擎。
      
       那是两台F119-W-100涡扇喷气引擎里的一具,前半部分不知去向,矢量喷口可怜巴巴地耷拉着。我找来绳索和滑轮把这庞然大物拉了回去,酒吧后面有块空地,我把它放在那里。
      
       这个东西的复杂程度超出我的想象,让人觉得控制世界的神明对人类充满了恶意。我在上面盖了块帆布,再也没有动过它。类似的东西在以后的日子,不动声色地陆续出现,我象清道夫一样把它们从海边、山顶拖回来。大多是某件东西的一部分:一块汽车前盖,栏杆扶手,一片螺旋桨叶,一个螺钉,一台报废的蒸发器,或者是某女明星的大副海报,有人恶作剧地在她漂亮的脸蛋儿上画了两撇胡子。我还在海滩上捡到几个椰子,但岛上却没有椰子树。
      
       后院逐渐被破烂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汽油、铁锈的味道还有其它难闻的味儿。有时我也能捡到纯金烛台和嵌着硕大宝石的长剑。
      
       那不可知的神明似乎对这个恶作剧上了瘾,垃圾的数量一天天增加,我觉得小岛会承受不了,被压得沉入海底,终于这种事情达到顶峰。一天早上海浪把一条沉船推上了岸,我从书里得知,这个浑身淤泥破烂不堪的东西,正是那艘了不起的号称永远也不会沉没的大船。
      
       我不止一次在夜里惊醒,梦魇和现实已经分辨不清,有几次我大声吼叫,“你这可恶的混沌的上帝!”亵渎的声音在夜空里传得老远,我觉得自己也会和那些溶进了空气中的人们一样,一点点消失。
      
       结局(突如其来的结局)如同一阵清凉的海风吹来,就象一扇门被关上,再也没有城市垃圾、机器零件和热带水果出现。最后我把所有东西(一共2292件,这个数字我认为没有特别的意义)按照不同的方法分类七次,每一次都找到不属于任何其它种类的碎片,这些碎片毫无相似之处,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就象树叶和天空,马和南极一般遥不可及。当我试着把它们拼起来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碎片组合成一个严谨、完美的齿轮,每个齿都毫无瑕疵,它看起来没有世上一切物体的任何特性,但又无所不包,我知道它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是小岛,小岛所在的海洋,海洋存在的宇宙的真理。一瞬间,紊乱可怕的世界消失了,我耳边传来深沉清晰的汽笛声。
      
       结束了。
      
       我从显示器前抬起头,在纪录栏输入名字。我感觉有些得意,迄今为止我是唯一完成游戏的人。但这种得意没有保持太久。我四顾张望,周围的人聊天的聊天,PK的PK,根本没人留意我——有人隐秘地创造了一个宇宙,依旧在人群里籍籍无名,被时间遗忘,完成一个游戏又有谁会为你献上一朵花,一句话,一个笑容呢?
      
       下午四点的时候我离开了网吧,外面天气晴朗,人行道上铺的红砖打扫得干干净净。路边的绿地刚刚刈过,空气里漾着新鲜的青草味儿。三月四月五月,夏天渐至,天空明媚如午后的大海,我想起更干净纯粹的天空,垂在高原草地和浮冰之上,寒冷而深邃,简直要刺痛人眼的天空,但城市的天空更让我心安。
      
       初夏的午后适合出现在小说里,不同的人从你身边经过,推着小车上菜市场的老妇人,步态悠闲溜狗的中年男人,一路说话贴得很近的情侣。忽然迎面走过一位女郎,一瞬间她的头发拂过眼前,带着淡淡的香味,她忽然对你一笑。
      
       女郎转眼从我身边经过,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她的脸。那渐渐消逝的暗香象一丝微风掠过,我心里觉着遗憾——但并不足以使心跳加快,二十岁的时候也许会一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象滑进了沙潭,直到遇见另一个女孩——可现在一切只是发生,然后消逝,如同一个光洁的肥皂泡还有它刹那的破灭。
      
       但她脸上那丝微笑却让我恍惚记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我怔怔站着,直到她的长发和裙子都消失在空气里。我脚下的道路通向她,通向世界所有的地方,但我觉得自己无处可去,甜蜜哀伤的气息温暖地包裹着我,在夏日的午后黄昏。
      
       姗姗来迟的342路公共汽车终于在前面站台停下来,我小跑几步上了车。
      
       我放下笔, 342路汽车慢慢远去,在我的笔尖只留下一丝液化气燃烧后留下的淡淡气息,我合上沉重的笔记本,让里面的城市和世界沉入黑暗。
      
       海潮涨了上来,夜幕降临,我点亮了火炬。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