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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

发布: 2010-12-03 09:14 | 作者: 姚文广



       1888年10月,我乘坐的轮船“白雾”号离开好望角。
      
       那天太阳很好,甲板上挤满了人,我脸上盖份《泰晤士报》,美美躺在一张椅子上独自享受1/2571甲板的宁静。船上的声音和海浪的喧嚣奇妙地混杂,让人觉得轮船是陆地的延伸,也是海洋的一部分,不过时间在船上却变得迟缓。按照报上的日期,不管是喜欢争吵的上下议院也好,还是出没在伦敦小巷的杀人魔“开膛手”杰克也好,统统在一个月前就干完了他们想干的活儿——顺便说一句,从一个时区进入另一个时区是最匪夷所思而又最平淡无奇的事情,你可能一觉醒来又回到昨天,但却什么也没发生。
      
       快吃午饭的时候,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份工作。他说前面一座灯塔出了点毛病,但灯塔管理人兼维修工在钓鱼时不慎成了鲨鱼的美餐。从最近的港口招募工人也需要七天,在此期间,小岛周围的浅滩恐怕会竖满遇难船只的烟囱。这位绅士查了全船2571位乘客的登记表,在五等舱发现我的名字(备注一栏填的是机械工人)。他出价很高,我脚上寒碜的皮鞋(鞋底薄得像船上餐厅供应的牛排)和磨得厉害的大衣让我无法拒绝。我给他看了我的证书和从前雇主的推荐信,他很满意,当即付给我十英镑作为定金。“祝你愉快!”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愉快”换成“顺利”怕要准确得体得多,但是——管它呢。
      
       一天后一条小船把我送上灯塔所在的岛屿。
      
       岛很小,在海图上大概只是一个点,比不上旁边标注的名字(假如它有名字的话)。和在大海中随处可见的岛屿一样,它或许是古大陆的一段碎片,海底山脉的隆起,或者是两个板块互相挤压的结果;包含了暗礁密布的浅滩,冲刷而成的峭壁,还有伸展开来深水环抱的天然港湾,除此之外,周围视线所及的范围便是一片汪洋。
      
       在码头上我放下皮箱摘下帽子,静静站了一会儿,追赶轮船的小艇在海面留下一道雪白的尾迹。有人说旅行者望见大海之前就能感到自己血液里的激动,我一想到自己正站在茫茫大海的一点上,便觉得一阵眩晕,因为对于这一点而言,我同样微不足道。
      
       一条石板路连着码头,匍匐前进了二十尺,伸进前面的一片浓荫,然后绕个弯爬上山坡,从那里露出几座屋顶。最高处一座灯塔拔地而起,白色塔身像史前石柱般坚不可摧。似乎它以整座小岛为塔基,牢牢扎根在海面之下的岩石上,嵌进深深的海床里。
      
       路上我没遇见一个人,走进树林时,鸟儿在很近的地方叫着,却看不见鸟在哪里,树叶沙沙作响,海浪轻柔地拍打礁石,海岬边剪嘴鸥正在筑巢——这真是个安静的小岛。当我爬上山坡时,终于看清面前这片建筑的模样。
      
       几座木屋分别是酒吧(兼旅社),电报局,岛上治安官的办公室(这真可笑),除此之外就是那座灯塔。
      
       酒吧大门在风中轻摆,里面一如岸上酒吧的装饰:咯吱作响的木地板,粗笨的吧台,几把椅子破旧不堪,过期报纸被风刮得到处都是。我琢磨着来这里喝酒是怎样的情形:路过的船长或许可以抽点空在这里歇歇脚(水手们只能可怜巴巴呆在甲板上),给岛上的居民讲讲一两个月前陆上发生的事情。这时候不管是电报局的小职员,还是尊贵的岛上治安官,都会聚在这里听一场传道般聆听活在他们几个月之前的人讲述的事情,当然,还有那个倒霉的灯塔管理员。
      
       楼上的客房简直像刚刚挖掘的古墓,我都不敢猜测床单和被罩的使用时间。酒吧现在名不副实地只剩下几个空酒瓶,储藏室大概已经一百年没有补充货源,看起来空旷得象座教堂。
      
       电报局里同样空无一人,桌子上积了层灰,那台老式的莫尔斯电报机早已完蛋,零星的纸片散落四周。治安官办公室总算看得过去,除了一些必要的卷宗和文件,这位治安官大人肯定不怎么喜欢看书读报。在他办公桌后面放着两个橡木柜子,上面缀满铜钉,富有异国情调。柜子上了锁,我猜其中一个是枪柜,想打开一定要有把沉重锋利的斧子才行。
      
       至于灯塔,它让我想起法洛斯的奇迹,虽然亚历山大灯塔的底边是方型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大型探照灯,可在2000年前它的青铜反射镜已经照亮了地中海方圆40英里的海面——灯塔在世人眼中总是充满浪漫色彩,就象希洛为利安德尔点亮的火炬,还有惨淡的西部荒野灯塔。我想起亨利方达被倒吊在荒凉海岛的灯塔上,他的敌人,光头的尤伯连那雍容得象海上国王……
      
       沿着阴暗狭窄的楼梯,我上到塔顶,小小的灯塔管理人的房间象个鸟巢,塔底还有间稍大一点的房子作为维修间。沿着一架梯子可以进入灯塔最顶层,那里就是灯塔的核心。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些机械装置、粗大的电线还有功率强劲的弧光灯,但那里只有一盏煤油火炬,一面巨大的可以转动的凹面镜,除此之外还有架双筒望远镜。凹面镜下装着滑轮,沿一个圆形轮槽转动,可它现在已经转不动了。根据我的经验,只要除去轮子和轮槽的污垢,稍稍加点润滑油就万事大吉,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决定把整个装置彻底清洁一遍,给齿轮轴承仔细注油。完工以后,这面镜子就会象一位溜冰好手在冰上自在地转圈儿——但是且慢!有个齿轮锈蚀得厉害已经失去作用,于是反射镜只能直楞楞对着东边的海面,换句话说,从西面过来的船只将看不到灯塔的光亮。
      
       在寻找配件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去拜会一下岛上的居民,无论从礼貌还是从别的方面看,登门时客人应该主动向主人问好。我以为他们或许在岛上某个地方野餐,一起愉快地垂钓。
      
       一个小时后我发现没有备用齿轮,我还发现,岛上没人。
      
       四个小时后我又发现了另一件不妙的事情,岛上也没有食物(淡水倒还充足)。
      
       有人说读书难以安抚的痛苦是失去亲人和饥饿,这话实在不错,我记得自己一天前还在埋怨船上餐厅令人恶心的豆子汤,但此刻它的味道在我脑海里却变得象奶油浓汤般诱人。美酒、海鲜大餐,这些东西往日也许就搁在酒吧柜台上,任人们取用。现在正是丰饶的季节,成群的海豚在波涛下追逐着银光闪闪的鲱鱼群,可我只能困在孤岛上,任凭肚子咕咕直叫,口袋里揣着10个无用的、金光熠熠的钱币。
      
       我信手拨开柜台上的一堆杂物,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一把钥匙。
      
       随着“喀嚓”一声响,治安官办公室里两个橡木柜中的一个打开了,柜子里面是套精致的鱼具,旁边放着一盒色彩鲜艳的假饵。
       
       海岬水流平缓处有块凸出的岩石,是垂钓的好地方。从岩石磨损的情形看,岛上的人们一定在这里愉快地度过了不少时间。钓鱼的时候我在岩石尽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星型图案,这图形又小又模糊,不细看很容易错过。
      
       烤鱼的味道鲜美无比(虽然大部分都烤过头了),肚子填饱后我的焦虑缓和不少,我觉得事情开始出现转机,于是回旅馆客房美美睡了一觉。
      
       晚上我在灯塔上守望,“守望”这个词让人想起捕鲸船的前桅手,他们顶着烈日冒着寒风,眼睛眯成一线盯着远处的海面,竭力想从纷飞的浪花中找到鲸鱼喷水的迹象。这个极富韵味的词往往导致头昏眼花,眼睛四周长满蛛丝一样的皱纹。
      
       我拆掉反射镜,点亮火炬,失去了凹面镜的聚光作用,灯塔的照亮范围大大缩小,但至少从西方驶来的船只不会一头撞在海岸上。
      
       火炬把小小的灯塔间照得一片通明,但对于大海来说,它的光却过于微弱。我一会儿凝神四望,一会儿又摆弄那架望远镜,希望从黑黝黝的海面上发现一点灯火——但没有光亮,也没有船经过,除了轻柔的海浪声,四下毫无动静,大海用一种可怕的沉默回应我。
      
       这种费力又费神的工作持续到夜里十二点,我终于支持不住,睡着了。
      
       晚上,我开始做梦。
      
       我梦见了迷宫,由巨石垒起的,在炎热沙漠上让人窒息的死亡宫殿;一瞬间又变成东方式的潮湿洞穴,遍布青苔的岩壁,每一步都有可能从暗处射来淬毒的箭头;可怕的陷阱,里面满是穿在利刃上的牺牲者的骨骸。梦境又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几乎没有过渡。我梦见阴郁的芝加哥的夜晚,从路灯下闪出一个穿大衣的家伙,冷酷的灰色眼睛露在衣领外面,他手里的汤姆逊冲锋枪吐出夸张的火舌;下一个场景出现在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天空是不详的黑红色,昔日奢华的街道和店铺变成了坟墓,无数活死人游荡在这片废墟上。当我无形的意识经过它们时,我看见一个高大狰狞的家伙忽然转过头,眼睛里闪着红光,向我恶狠狠扑过来。
      
       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天已经亮了,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的景致无比壮观,那种辉煌与圣洁使我暂时忘记了恐惧和不安。我熄灭火炬,这时我忽然在灯塔间的柱子上发现了一个星形图案,和昨天我在海边岩石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把疑惑抛到一边,动手搜寻,图案下面是块活动石板,撬开石板,我找到一本厚厚的书。
      
       这本书装帧精美,小牛皮封面上一行略显卖弄的烫金花体字注明它是本日志。
      
       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用很粗的鹅毛笔潦草地写着日期、天气、海浪状况,还有船只的名字,千篇一律毫无变化——这是灯塔管理人的日志。记录一直到上个月十五号,后面开始出现空白。我不甘心地继续往下翻,四十几页后,新的记录终于出现了。字体和前面的不一样,从不时超出横格、刮破纸面的情形看,写字的人当时心情一定非常激动,以下便是日志的部分内容。
      
       “……这是一座牢狱,一座可怕的(难以想象的可怕)牢狱!没有围墙和钥匙,也没有守卫,但是谁又能逃得掉?这两天真是糟透了,天气变得很坏,鱼也越来越难钓。它们似乎要行动了,海面上能看见鲨鱼的背鳍,真是大事不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该死!我记不得那只兔子究竟钻进了哪个洞里……”
      
       疯狂的呓语越到后面越难以辨认,可临到最后又清晰起来,“假如有谁能发现这本日志,请记住我的忠告,要时时留意身边发生之事!要小心……”字迹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又翻了一遍,这次没有新的发现,我合上本子,把它揣进大衣口袋里,该出去钓鱼了。
      
       今天(我不知道这个词现在是否还有意义)的天气很好,沿着小路下山时,鸟儿依然在林间鸣啭,我注目四望还是毫无所见,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今天不过是昨天的翻版,昨天又是前天的再现。我眺望大海,它的波浪层层涌叠,从浪尖迸出白沫一样的水花,涌上岸时在海滩上留下鲜明的印记,每一次都精确地停在前一次达到的地方。海风里带着大海特有的潮味,沁凉适宜,小石子和贝壳不动声色地硌着我的鞋底。无论我摘下一片树叶或者抓起一把细沙,触感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实世界的存在——可是时空似乎出现了裂痕,无限的空间转而变成了不足几平方公里的小岛,时间从沙漏里溢出来,变成了荒漠的流沙,世界在岛之外,世界在岛之中。我梦游一般注视着所有的东西:亚热带特有的加利树,里面含有芳香的红色树脂;笔直的棕榈;怪柳,美丽的丁香树,还有林间茂密的蕨类植物。当我沿着昨天的路径向海岬边走去时,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忽然从林子里窜了出来,那是只兔子。
      
       这只浑身雪白的动物跳到路上,用它火红的眼睛望着我,它的脖子上好象系着个脖圈,上面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就在我一楞的工夫,这个四足客已经用它特有的灵活步子窜到路的另一头。
      
       兔子!我发狂一般扔下钓竿,拼命追去,它跑得很快,简直象一道白光,树叶和草丛在我脚下“吱吱”作响,我只能勉强看见林中那一点白影,最后前面出现了一座山丘,兔子猛地一窜,然后不见了。
      
       我跑到山前,发现它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上面寸草不生,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兔子消失的地方有不少洞窟——这里似乎是它的巢穴,我不知道它究竟钻进了哪个洞里。
      
       我耐心地在山前守侯,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终于听见其中一个洞穴传出动静,但这于事无补——这洞穴并非兔子的杰作,它更象是件人工制品,入口窄,里面宽,而且整座山丘都是花岗岩,即便有工具,想要把洞挖开也要费一番大力气。
      
       我无法可想,最后只得脱下外衣,将那个洞口堵死。我心急火燎跑进维修间,里面的东西都不趁手。我想起酒吧里有把铲子,或许能派上用场。一切就象沿着一条既定的线路前进,在我拿铲子的时候,我发现了第二把钥匙。这把钥匙让我产生了新的想法——没错,它正是治安官办公室另一个橡木柜子的钥匙。
      
       柜子里只有一小包用防水布裹得紧紧的东西,旁边是一小团电线,线头一端插进布包,另一端连在一个带把手的开关上。假如我没猜错,这是一包炸药。我丢掉锈得不堪一用的铲子,带着这件危险玩意儿回到山丘前,取出衣服,把炸药放进洞,又用碎石和泥土堵住洞口,电线蜿蜒而出,一直牵到山丘另一侧。
      
       我屏住呼吸,按下把手。
      
       巨大的轰鸣沿着花岗岩山壁和地面隆隆传来,无数石块霰弹一样射向树林,我一下子被掀翻在地,爆炸威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不是山丘把我和爆炸牢牢隔开,我一定早就没命了,想不到那块软糖一样的炸药力量竟然如此惊人。
      
       我转到前面,放炸药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凹洞,见鬼,那只兔子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统统不见了,地上沾满星星点点的绒毛,这真是一次糟糕透顶的狩猎。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继续去海边钓鱼时,我的靴子踢开一团泥土,从下面露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又是一枚钥匙——这就是兔子脖子上的东西。它的构造精细复杂,有三条形状各异的匙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钥匙。
      
       我返回木屋,从酒吧到电报局,所有柜子、桌子,所有可能上锁的地方都没放过,但毫无发现。我拿出从前维修机器的劲头,无比仔细地再次搜查了一遍。就在酒吧储藏室,那个空旷的地方,我在角落里找到一块隐蔽得很好的铁板,它嵌在地上,敲打时声音沉闷,足有一英寸厚,这并不是无缘无故放上去的。我找东西把铁板上的污垢清理干净,在中心露出一个小小的锁孔。我手指微微颤抖,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钥匙转了个圈儿,从地面下又传来低低的“咔嗒”声,我拔出钥匙,铁板发出沉闷的声响缩进一个暗槽里——我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
      
       兴奋让我顾不得考虑太多,我找来一盏灯,进了洞。
      
       里面的一切让人大吃一惊,和上面的寒酸破败相比,下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装在玻璃瓶里的肥鹅肝凝着厚厚的油脂,整条的熏制火腿颜色金黄气息芬芳,沉甸甸悬在铁架上;一串串的香肠,一块块石头似的奶酪,罐头、面粉、咖啡和茶叶堆成小山。
      
       各种美酒交相辉映,波尔多的红葡萄酒,香槟省的特级干邑,朗姆酒、苏格兰威士忌、白兰地,遥远俄罗斯的伏特加,甚至还有日本清酒。我取下一瓶积满灰尘的葡萄酒,年份居然已经有30年。我敲破瓶口,一边喝着醇厚爽口的美酒,一边继续检阅这个宝藏。
      
       在这里我发现了成堆的衣服,各类服装——有放在硬纸板盒子里精心保养的时髦套装,盒子上的标记显示它出自巴黎夏费服装店;有的带着夏奈尔的亲笔签名;有结实无比带着铁头的工装靴,雪亮的马靴,各式手套,从高筒礼帽到护耳的风雪帽应有尽有。
      
       在一个架子上我找到成打武器:步枪、猎枪,卡宾枪,种类繁多的手枪,刺针手榴弹,短筒臼炮,还有我见识过的那种粘性炸药。子弹象珠串一样闪闪发亮,长刀象镜子一样晶晶照人,火药桶象啤酒桶一样垒在一起。其它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工具,各类材料,这些架子摆放整齐,从一头望到另一头就像长长的没有尽头的士兵方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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