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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分成两半

发布: 2010-9-30 19:32 | 作者: 朱山坡



       晒了一次,又晒一次,一共晒了三次;风了一次,又风一次,一共风了三次。母亲哭了一次,又哭了一次,一共哭了三次。太阳要离开谷镇的时候,我们的谷子终于 可以重新装上拖拉机,送到数百米外的粮仓入库。过了称,我们一袋一袋地扛着往仓库里走,爬上高高的谷子堆,把谷子倒掉。父亲毕竟心痛,那么多的粮食,一袋 一袋地倒到像山一样宏伟的谷堆上,瞬间便看不到哪些是我们家的了。父亲倒完最后一袋子谷子,精疲力竭了,一屁股瘫坐在谷堆上:“这个世界的人是分成两半 的,一半是累死的,一半是闲死的。”没有人响应父亲的理论,粮所要下班了,工作人员在催促。父亲也许感觉到了无趣,看四下无人,挣扎着站起来,在高高的谷峰上撒了一泡尿。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他说这是他撒得最痛快的一次,像在世界的顶峰上撒的一样。

       “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两半,一半是在粮所的谷堆上撒过尿的,一半是从不敢在粮所放屁的。”

       父亲说。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借来了力气,兴奋地引吭高歌。据我所知,这是父亲这一辈子里第一次唱歌。那歌声,畅快,雄壮,估计全世界有一半的人 能听到,只有一半的人听不到。但他很快把借来的力气也用光了,像一辆漏油的车越来越接近抛锚。临近家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老金的拖拉机上瘫死过去,直到母亲从牛栏那边传来一声惊叫。

       这声惊叫,让人魂飞魄散。

       老宋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一头躯体庞大的牛分解成两半,一半是肉,另一半是骨头。肉像一堆泥巴横放在桌面上,骨头像多余的树根被乱七八糟 扔在一个箩筐里。肉和骨头都在等待着卖出去。母亲的意思,天气那么热,又不是人们余钱多的时候,能卖什么价格就卖什么价格,别让它过夜。

       夜色已经从天边奔袭而来,像一万头汹涌的公牛。

       尽管许多的乡亲已经吃过晚饭,但还是络绎不绝地从这条村那条村赶过来,尽其所有地买走我家的牛肉,他们也不斤斤计较,多一点少一点都算了,把钱扔到母亲的竹篮里便走。因此,肉越来越少,骨头也正在逐渐减少。月亮升得老高了,一只等待了半宿的不知谁家的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箩筐里的最后一根骨头。从傍晚 到现在未发一言的父亲猛地站起来,抄起一根扁担往狗跑的方向气势如虹地追过去,闪眼间消失在夜色里。母亲焦急地后面要喝止不计较后果的父亲,但连她也找不 到父亲和狗的去路,只好悻悻作罢。父亲眼睛早已经不好,一到夜里近乎盲。那些还没散去的乡亲劝我们兄弟去找父亲回来。

    “阙叔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跟一只狗斗什么气,要是摔跟头后果就严重了。”他们这样不理解我父亲。平日里,父亲并不是争勇斗狠的人。即使狗咬了他一口,他也不会迁怒于狗,而只怪自己躲避不及。

       但他们说得是有道理的。父亲今天已经用尽了力气,如果父亲在田埂或者石阶上摔一跤,可能永远再也爬不起来。

       “那根牛脚上的骨头不值钱,老宋刚才要白搭给我,我没有要,因为这种骨头煮不出味道来。”阙明海说,“那狗快饿死了才叼走那根骨头——那是谁家的狗啊,我们村没有这只狗。”

       不管狗是谁的,我们兄弟,还有母亲分头去找父亲。一直到夜半,应该是十二点过了,还找不到父亲。母亲认定父亲肯定是出事了,是在哪里摔跟头了,爬不起来 了,甚至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呼喊了。我们的火把燃尽了一把又一把,方圆两三里内,险要的、坑坑洼洼的、容易引起人仰马翻的地方,我们都找到不止一遍了,仍不 见父亲的踪迹。我们的喉咙喊破了,把熟睡的人们吵醒了一遍又一遍。哥哥也许更了解父亲,他说,也许父亲在躲着我们。

       母亲陷入了沉默,茅塞顿开似的,突然扔掉火把,你们去吧,你们父亲就躲在家里。

       果然,我们在家里发现了父亲。他枯坐在牛栏的角落里。石头板凳,背靠栏栅,侧身对着我们,他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和木柱、栏栅分不清楚了。我注意到了,他 的额头上有血痂,跟前的稻草堆上放着一根骨头。骨头沾满了尘土,看不见鲜红了。父亲却没有胜利者的欣慰,眼睛也不再发出光亮。

       哥哥说,爸,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啊。

       父亲没有说话。纹丝不动。那千沟万壑的脸膛看上去更枯瘦了,但看上去更像一个悟道的修行者,一个了不起的哲学家。

       母亲出现在我们的身后,但一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她看得出来,父亲已经很脆弱,不堪一击,她害怕说错一句什么话会造成严重后果。因此,我们都不说 话。先是母亲,后是哥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牛栏,回到各自的床上去了。我犹豫了一会,坐在牛栏的出口处。我和父亲的眼睛都面向着牛栏中间的那根柱子。我家 的老牛平日就拴在这根光滑的柱子上边,它是牛栏的主人。它在这里都住了近三十年了。可是,今天我们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发现它自己把自己绞死在柱子上。那条 粗大的牛绳紧紧地缠着它的脖子,缠了三圈子,牛的躯体半坠在地上,牛头吊在空中,舌头吐着,双眼张得大大的,我从不知道牛的眼睛能张得那么大。村里的人 说,牛是最能忍辱负重的,他们从没听说过牛也会自杀——你们家的牛肯定是受了它忍受不了的污辱,伤透了心才自己绞死自己的。这种说法占了上风,因为它是有道理的,连能言善辩的父亲也无法推翻它。他也无法用一半是什么、另一半是什么的“两分法”去解释,或者说,他不能。

       我和父亲长时间没有说话。万籁俱寂,整个村庄静默得如大海。远处的群山和牛栏的栅栏把我们紧紧围在一起。这样的世界是无法分成两半的。我和父亲成了一个整体,因为我以为我理解了父亲。

       我愿意和父亲一起默默地一直坐到天明。

       但父亲首先说话了。说得很慢,生怕我听不懂。

       他说,我家的牛是有尊严的,可是我们轻薄了它,它死后,我们本来也要让它有尊严的,但我们却把它的肉卖了,还差点让狗啃了它的骨头。

       卖肉的时候,父亲蹲在墙角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却一直盯着老宋手中的刀。喃喃地说着同一句话:“从此以后,世界上就只剩下两种人,一半是家里有牛的,一半是家里没有牛的。”

       我说,牛已经老得不成了,也许是牛不愿意连累我们才这样……爸,今天我家终于缴纳了全年的公购粮,这一年,我们都轻松了,我们比许多人都要轻松了,因此,我们应该比许多人都觉得幸福,爸。

       父亲说,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两半,一半是……

       父亲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尽管他可能想出了一个更精辟的道理来,可是他没有把它说出来的力气了。这一次,他真的是精疲力竭。此时的父亲应该像一堆沙堆,只需轻轻一推便分崩离析。

       我说,爸,你累了一天,睡觉吧,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呢。

       父亲不说话了。他整个人已经枯萎,又像一棵久经风雨的树。

       我说,爸,你在想什么呢?

       父亲说,没什么。

       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根柱子。柱子上的那根牛绳还在晃荡,还散发着浓烈牛涎气味。

       我说,粮食没有了,我们还可以再种,牛没有了,我们还可以买回来……爸,你在想什么呢?

       父亲说,没什么。

       我说,现在,全世界上的人,一半睡了,另一半也睡了……

       父亲说,没什么。

       我说,爸,我早想告诉你,等我和哥长大了,读完大学,我们的生活会比粮所的干部好过,我们能让你和妈也过上城里的生活……

       父亲说,没什么。

       “爸。”

       “没什么。”

       ……

       我太困了。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问了父亲什么问题。问着劝着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了母亲、哥哥,还有很多的人。他们的脸上满是哀伤。黎明早已经来到,阳光照到牛栏的中间那根柱子上,照到父亲的身上,照到他枯瘦的脸上。阳光还温暖着他的长长的舌头、瞪得巨大的眼睛和像黑洞一般辽阔的嘴巴……

       那根牛绳子套在父亲的脖子上,紧紧缠了三圈子,他的身体一半在地面,一半吊在半空中。阳光下,那根牛绳子泛着光亮,整个牛栏像宫殿一样金碧辉煌。

       我明白过来了。父亲绞死了自己。像老水牛那样,父亲不愿意拖累我们了,父亲和老水牛都属于世界的另一半了。

       同时,我终于相信了一个道理:世界真的是可以分成两半的。因为这是父亲说过的。那时候我还小,我相信父亲说过的所有道理,以此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2009年4月一稿,南京

       2009年10月6日二稿,北流

       转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32afe30100mf2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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