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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分成两半

发布: 2010-9-30 19:32 | 作者: 朱山坡



       我的父亲是一个怯懦的人,逆来顺受,胆小如鼠,但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空头理论家。换句话说,淘尽黄沙始到金,从那些夹杂着小心翼翼的牢骚和信 口雌黄的废话中也能提炼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来,甚至有些还闪烁着朴素的唯物辩证法的光芒。比如最为人所知的是他的“两半论”。伟人把世界划分为“三个世 界”,他别出心裁地把世界分成两半,进而把任何东西都能分成两半。比方说:世界可分成黑夜和白天,白天可分为晴天和雨天;人可以分为死人和活人,活人可以 分成农民和非农;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分成自家口粮和交给粮所的国家粮,国家粮可以分成公粮和购粮……但有人故意反驳说,阙猴你说得不对,世界不是分成两 半的,因为晴天比雨天多,死了的人比活人多,农民比非农多,国家粮比自家口粮多,购粮比公粮多,最显而易见的是,白天和黑夜并不都一样长……阙猴就是我父 亲,由于他觉得自己的理论还千疮百孔、百废待举,这时候便常常嘴拙,但依然强词夺理:这个世界就是分成两半的,信不信由你,反正到死那天你总会弄明白的。

       我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已经是1988年的夏天。

       这里的一切每况愈下。我家的粮仓已经空荡荡的,连老鼠都搬迁到别的地方去了,一家人喝着稀粥,我还没放下碗筷便暗地里叫饿。我说,妈,农忙太累,能不能吃 上干饭呀?母亲说,忍一下吧,很快就会好起来。本来我们不应窘迫到这个地步,但去年晚造无处不在的福寿螺把水稻啃光了。祸不单行的是,从镇上传来了米价不 断上扬的消息,甚至一天之内变动多次。在供销社上班的阙开来晚上回来首先告诉人们的是,米价比中午又上涨了两毛,粮所的碾米机日夜不停地碾米,还加强了警 戒,怕被偷抢,但粮所的米大部分是运往城市供不种田的人吃的,我们买不到。那些抓着不多的钞票还在等待观望的人慢慢坐不住了,因为早上还能买一百斤米的钱 到了下午只能买八十斤了。“米价像产妇的奶子——胀(涨)得要紧。”男人们说。其实不止米价,其它商品的价格也迎风飘扬,一路飚升。为了节约,母亲洗干净 擦台布重新作洗脸巾用,父亲刷牙不用牙膏了,村里的妇女甚至不敢奢用卫生巾而翻箱倒柜找出弃置多年的可以重复使用的卫生带。接踵而至的便是饥饿,村里的每 家每户都把粮仓的粮食看得比金子还珍贵,谁也不愿意把仅存的一点口粮借给别人。老人们更是想到了相去并不久远的大饥荒,甚至坚信这样的饥荒每隔多少年便要 出现一次,像瘟疫的出现一样,这是轮回,是自然规律,是上天的安排,是天灾人祸,是躲不过去的劫难。按父亲的理论,世界可以分为饥荒和温饱两半,人只能一 会站在这边一会站在另一边。饥荒是一把杀人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得易子而食。由于老人们的危言耸听,人们内心便有了隐隐约约的惊慌,从每餐做干饭改 为稀饭,稀饭再加多一点的水,或掺杂些红薯青菜,总之尽量节省一些米,那些猪、狗、鸡越来越难吃到米,日渐消瘦了。村里的人都说,到了夏天就好了,因为春 天的时候风调雨顺的,水稻长得不错。我家有六亩地,村里最多田地的一户,因为阙胜的三亩水田转包给我家了,除了代阙胜缴纳公购粮外,一年内还得给他五百斤 干谷。父亲以为能从阙胜的田里赚到好几百斤的稻谷,但一场病虫害毁灭了父亲的希望。春天一结束,稻田里发生了一场来历不明的病虫害,农业站还来不及找到合 适的农药,村里的水稻便连片枯萎,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像蒜苗一样的杂草,贪婪地消耗着田里剩余的养分。这种病能传染,附近的村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人们束手 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块的禾苗枯萎地里。到了稻熟时节,人们手执镰刀站在田埂上怨声载道,因为稻谷大多是秕的,那枯死稻苗没有一丝味道,连牛也不愿意 吃。因此,这个夏天是我听到的最多诅咒和叹息的一个夏天。在这个漫长的夏季里,父亲饿着肚皮无数次发表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观点大同小异,却一次比一次激 愤:

       “世界是分成两半的。一半是死了的人,另一半是将要死的人。”

       那时候,我们在稻田里收割。太阳把刀子插满了我的背脊,血淋淋的。催交国家粮的高音喇叭回荡在每一个旮旯和角落,喋喋不休的像午夜里的狗吠。我们手中的镰 刀挥得快而有力。干部李渊从田埂上走过,直着身子向父亲打了一声招呼,并指了指山腰上的喇叭。父亲唯唯诺诺地说,我明白了,等稻谷一晒干我就送去,决不拖 后腿。干部李渊觉得满意,也就不说什么,走到另一户的田头去了。

       父亲的嘴巴对着泥土说干部李渊:“他就是把世界分成两半的人。”

       父亲最后又说:“其实,每一个人都可以把世界分成两半。我也能。”

       景况继续恶化。当我们把稻谷收割完毕一边叹息减产一边埋怨谷子越晒越少的时候,卧榻两年的祖父终于艰难地合上了双眼,为了安葬他,父亲要卖掉在我家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老水牛。祖父弥留之际,对世事早已经漠不关心,自然不知道米价比他的年龄还高,差不多忘掉了全部的亲朋好友,甚至淡忘了最平常的日出日落,叨唠最多的是老水牛。

       “阙猴,你究竟有没有虐待你叔……”

       “阙猴,你是不是还让你叔一天翻一亩的地?”

       “阙猴,你怎么不舍得每天喂你叔一只鸡蛋?”

       “阙猴,我死后你不能遗弃你叔……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两半。”

       “阙猴,我死后他就是你爹,即使不干活你也要一日三餐孝敬他,让他吃好穿暖不被别的牲畜瞧不起。”

       祖父早就把老水牛当成了他的兄弟,现在父亲要把他的兄弟卖掉,却不敢走近躺在堂屋地板上的祖父请示,生怕祖父突然张开眼睛甩手给他一记耳光。

       “阙猴,你真要把你叔叔卖掉?”祖父尸骨未寒,父亲便暴露了他的近似冷漠的叛逆,有人看不惯质问他,还谴责他,“阙缝死不瞑目啊”。

       阙缝就是我祖父。生前在村里的威信很高,因此老水牛的声望也很高。

       父亲没有理会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言冷语,琢磨着怎样才能卖个好价钱。他照例把世界划分为买牛的和不买牛的两部分,然后竭尽全力向那些口袋里尚有余钱又 需要买牛的人说,我家的水牛虽然上了一些年纪,但一天还能翻一亩的地,干起活来比两匹马还快,吃得比一头猪还少,重要的是它像一个老家奴,任劳任怨,比你 们家的老婆还要忠诚。为了证明其所言不虚,父亲让老牛把最坚硬的旱地翻过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水牛为了表达对主人的忠诚,夸张地向旁观者展示了松松垮垮但 尚有弹性的肌肉,用尽了身上每一个角落的力气,甚至眼泪都用上了。它的表演堪称完美无缺,一块块完整的土地被翻成了无数的两半,一天下来翻了一亩半的水 田,田埂四周响了蛙鸣似的惊叹。父亲像稀宝拍卖会上的拍卖师,高高地扬起牛鞭,信心百倍地等待买家的竞相出价。但除了屠夫老宋再也没有谁愿意领走这头行将 就木的牲畜。父亲与其说不忍心让屠刀插进老水牛的脖子,倒不如说是害怕尚不走远的祖父的亡灵,只好把它留下来。母亲承诺以卖粮款和晚稻的谷子作为偿还,借 尽了附近村庄,总算筹到了一笔小款,草草把祖父埋到了离地面三尺的土穴里。

       父亲说,祖父的葬礼本来可以搞得更体面一些。我知道父亲的言外之意,他埋怨老水牛。每天早晨,我们总要把老水牛从封闭窄小的牛屋子拉到槐树下的牛栏去,有 空的时候就拉它到河边吃草,没空就打发它一扎稻草。那天没被卖出去,好像受了奇耻大辱,第二天老水牛就躲在牛棚里不愿意出来见人,我拉它,它却逆着和我较 劲;赶它出去,它却在屋子里打转,百般刁难,就是不肯出门。对于温顺、老成持重的老水牛来说,这是大大的反常。为祖父举行法会那晚,老水牛听到了喧闹的锁 呐声和沉郁感伤的《大悲咒》,我们都听到了它嘶哑的悲鸣。此后,老水牛更加不愿意离开那昏暗的屋子。祖父还没病倒的时候,虽年过八十还下田干活,何况一头 牛乎?我要强行拉它出门,因为还靠它耘田。父亲说,由着它,或许它心里也难过。

       来不及扑灭内心的哀伤,我们赶紧把谷子晒干风好,早一点运到粮所去,因为早一点,得到的奖赏(化肥)会多一点。这一造的收获比预想中的还差,母亲一边称着 谷子一边唉声叹气,父亲也愁眉苦脸的,我们都恨不得到田里重新收割一次。父亲计算了一下,要把几乎所有的谷子全搭上才够交给粮所。母亲犹豫了一下,要不, 留下多一点的口粮,晚造再补交一点。父亲断然拒绝了这个意见,冬季差不多有一年那么长,晚稻的谷子是用来过冬的,而且晚造交粮一点奖励也休想得到……因 此,我们连夜把最好的谷子装进麻袋子,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便把谷子装上老金的拖拉机。我们向粮所进发的“哒哒”声压过了屠户老宋杀猪的惨叫。

       那天往老金拖拉机上装谷子的时候,我家的老水牛从牛栏里看见了。这一天,老水牛愿意从牛屋子里出来,我想它可能需要阳光了,就拉它到牛栏里去,但看上去它 并不高兴,像一个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孩子。往年运粮去镇上都是用牛车,来回两趟就可以。这一次,父亲觉得谷子太多,牛太老弱,就雇请了老金。我看得出 来,老水牛很失落,眼眶里满是泪水。我提醒过父亲,目的是请他考虑让老水牛分担一部分运粮的重担。父亲瞧了一眼老水牛,丢下了一句:

       “世界上的牲畜也是可以分为两半的,一半是能干活的,一半是不能干活的。”

       我觉得父亲是说给老水牛听的,特别刺耳。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语言比内心更为强大。

       那天,比我们早到的运粮车已经在粮所门外排成长龙,一直排到了电影院。我们就在一张破旧的电影海报等待粮所开门。父亲每隔十来分钟便到前面去看一下,太阳 快升起来的时候,粮所的门终于打开了,因为镇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个工作人员顺着门口往队伍后面发牌号,吆喝着“按照牌号次序进来”。我们的运粮车是第 三十二号。那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数字。父亲坐在高高的粮食上面说,你们能不能把粮仓分成两半?一半收别人的粮谷,一半收我家的粮谷。发牌号的工作人员问,天 下那么多的粮仓,怎么才能分成两半?父亲强装笑脸说,我也不明白。

       父亲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脸上有水。搓了搓眼眶,没有泪水呀。

       “下雨了。”父亲仿然大悟,俯视着我们,嘶叫着。

       是下雨了。越来越大。我们没有雨具。断然想不到一直晴朗的天会在这个时候下雨。父亲在车顶着命令我们找雨具,能遮盖粮包的任何东西。我们仓皇失措,去恳求 店铺的人借。但他们也在找雨具。我撕下一张旧电影海报,揉成一团扔给父亲。父亲骂道,一个女人顶屁用!海报上是他所不认识的刘晓庆。

       母亲好歹从碾米房的一个熟人那里借来了一张千疮百孔的薄膜,盖住了谷子。父亲这才发现,一街之隔的天竟没有下雨,地面一滴水也没有,阳光比春天明媚。

       “你们看,世界是分成两半的,一半下雨,一半不下雨。同一个娘操出来两个天!”父亲居高临下,似乎真理只掌握在他的手里,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大呼小叫。老金突然开动拖拉机,父亲打了一个趄趔,差点从谷堆上掉下来。

       晌午,我们的拖拉机开进了粮所。先是检验员用一根带钩子的铁杆任意往袋子里插,带出来数颗谷子,放到嘴里嗑。父亲像奴才一样弓着腰,扭曲着脖子笑眯眯地看着检验员的嘴。检验员的脸皮轻轻一皱,吐出几块谷壳:

       “你的谷没晒干,你怎么能把水当谷子欺骗国家?”

       父亲慌慌张张地说,谷子是干了的,你看我的牙齿,就是让这些谷子嗑崩了的。

       据我所知,父亲的那颗门牙是去年不小心碰到了牛角尖碰崩的。

       “不要罗嗦,趁太阳还在你们赶紧晒……”

       父亲再要争辩的时候,检验员已经走了。我们赶紧把谷子卸下来,找了一个空旷一点的地方让谷子再次见到太阳。看得出来,老金有点不耐烦。他本以为一天能走两 趟的,却被我们耽搁了。父亲坐在谷子旁边,让母亲和我带老金去街上随便吃点东西。我们回来的时候,父亲却和另一个检验员争吵起来了。这个检验员嫌我们的谷 子秕谷太多,要我们把秕谷从谷子里剔出来。父亲对检验员说,世界上的谷子是可以分成两半的,一半是秕的,一半是不秕的——今年水稻得了病,像你的爹妈染上 了病一样,你不能嫌他们……检验员说,标准我已经放得很松,你看你的谷子有几颗是好看的?像五十岁的女人,脸上全是黑斑,乳房瘪成麻袋,这样的谷子送给我 也不愿意要,幸好,是给国家的——国家是最宽容的。父亲说,谷子的衣裳不好看,但里面是好的,像你的母亲,不管打你骂你,她的心都是好的。父亲的理论是那样坚硬,但检验员并不愿意和父亲辩论,那么多的谷子等着他去验收,他没空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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