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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0-7-08 19:27 | 作者: 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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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知道偏廈裡發生了什麼。針線娘子還埋頭案前,只聽身後女兒一聲急叫,如撕錦裂綢。猛回頭女兒已猶自倒在地上抽搐,急忙抱上床去,口唇已經發紫。針線娘子知道女兒從小有這病根,急掐人中,灌下半碗熱茶,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氣。

       外面不知何故,人聲喧嘩,像遭了打劫般地忙亂,針線娘子一步也不敢出門一探究竟。整晚守了女兒,不敢大意,直到天明時才打了個盹。醒轉來叫喚女兒不應,急去摸女孩的手,已是冰涼。再去試女兒的鼻息,竟一絲氣息也無。

       針線娘子整整三日米水不進,踞坐在床頭,眼光空洞,神思恍惚,窗外日月升起又落下,白日黑夜如水般流過,於她說來卻只是一剎那。

       常人在悲痛時都會慟哭,她卻一滴眼淚也無,淚水卻像條倒淌河,直往心裡流去。有時她會貼得很近地去看女兒的容顏,像是睡著了般平靜。她手指輕輕地撫過女孩的臉龐:睡吧,睡吧,孩兒,夢深如井……

       在第三天傍晚針線娘子出門,為一個主顧送去他家姑娘出嫁的行裝,沒人注意到她有任何的異象,除了眼圈略顯青黑、話語帶些啞聲之外。

       那位待嫁新娘急不可耐地試穿新裝,在場的眾賓客都一致誇讚這新嫁服是如何新穎合身、手工又是如何精良,及穿上身閨女又是如何顯得喜氣洋洋。針線娘子靜靜地坐在廳裡的一個角上,眼前浮起的全是女兒在病榻上一次次為她試衣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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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針線娘子做嫁妝的手藝在當地流傳開來,很多有女待嫁的人家都送來了衣料,堆積在針線娘子的案頭。那盞油燈,常常是直到半夜三更還明著,從遠處看去像一星飄蕩的鬼火。

       針線娘子時而目光空洞地出神,時而又連續三、四個時辰地縫紉手上的活計,時而倦極伏案而眠,時而,在夜深人靜時,轉身向了床上,曼聲地喚女兒:兒啊,試試這腰身是否還合適……?

       你還別說,傻子那種目光真是可以把活人絆個跟斗的,死死的、黏黏的、不可理喻的。沒有女人能在這種目光追逼之下還心平氣和的…… 王幼嘉∕圖slideshow 女孩當然不會如以往懶懶地站起身來,讓娘把剪裁到一半、用別針疏疏地掛住的衣服套進她的胳膊,抻平布料上的褶縐,再在腰裡掐上一把……於是針線娘子就把衣服放在床上,先是舉起女孩的一隻胳膊,套上袖子,再扶她坐起身來,靠在枕頭上,從身後把另一隻袖子穿進去。

       然後,針線娘子吁出一口長氣,好整以暇地目測肩膀是否平整、領口是否太寬鬆,不時伸手量一量尺寸,到最後總算妥貼。做娘的就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從女兒身上脫下來,放在一邊,然後把女兒放回床上,蓋好被單,嘴裡說:我兒乏了,好好睡罷。

       真的,那些從她手下縫出來的新嫁娘服裝亮麗奪目,莊重又俏皮,待嫁女子穿上身,肩是肩、胸是胸、髖是髖,腰肢動人、曲線玲瓏。對眾多主顧的誇獎和讚美,針線娘子只是低了首,眼簾深垂,喃喃道:那是你家閨女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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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事情還是被阿宏捅了開來。

       傻子跌一跤並未跌去癡心妄想,還是心心念念地要把媳婦娶回來。他已經選定了那個生有一雙如玉美足的女孩是他的媳婦。一旦起得床來,一瘸一瘸地出門,還是去偏廈守候。

       緊閉的門扉對他說來不是個問題,他知道他的媳婦兒就在那門後,躺在一張掛了帳子的床上。到娶親時她就會坐起身來,把一雙秀美的玉足套進繡鞋,迎親的鼓樂在外面喧嘩連天,可是媳婦還拖拖拉拉不肯上轎,其中原委只有阿宏曉得:她還蹲在窗下角落裡,玉盤裡大珠小珠還沒落完……

       針線娘子睡得極少,三餐也不甚經意。長久以往,人不免恍惚,針戳了指頭也不覺得疼,上一餐是何時吃了也記不分明,常有丟三落四的事。只是主顧委託的活計,她定是一絲不苟,針線細節一點不肯含糊,力求盡善盡美,說好了時辰,必定親自送上門去,人家女孩子一生一世的大事耽誤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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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個初春的午後,針線娘子挎了一個藍布包袱出門,近來活計特別多,她連日連夜趕工,各種綾羅綢緞還是堆滿案頭。包袱裡的這套衣裳是鎮西頭李家姑娘的嫁妝,人家後日就要出閣,必須趕緊送去。

       開門出去,一眼望見房東家的兒子蹲在牆角曬太陽,見了她出來就盯了看,清水鼻涕掛得老長。這孩子也可憐見的,聽人說腦袋瓜子本來就不怎樣,摔一跤更鈍了。已經老大不小,還說不上個媳婦,整天價坐在門口盯著女人看,流長長的哈喇子。

       你還別說,傻子那種目光真是可以把活人絆個跟斗的,死死的、黏黏的、不可理喻的。沒有女人能在這種目光追逼之下還心平氣和的,只覺得心裡一層毛翻上來,說不出、講不明地難受。窘迫,像一隻被獵狗追逐的兔子,只想遠遠地逃開去。

       針線娘子也被他盯得渾身難受,一恍神,就沒注意到自己鎖門時的疏忽。鎖只掛上了半邊門扉,就匆匆走開了,走出老遠,還覺得那道鼻涕似的目光貼在背上。

       阿宏是天天盯了那兩扇門扉看的,可以盯著一隻螞蟻從門底爬到門楣,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馬上就注意到針線娘子的門鎖沒扣好,他還知道他的媳婦兒就在這沒關上的門後等他。

       誰說傻子沒有心眼?阿宏直等針線娘子走遠,四望無人,才施施然站起身來,先是猛抽一下鼻子,清水鼻涕收回去半尺。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偏廈門前,輕輕一推,門軸「嘰呀」一聲敞開,阿宏想著馬上要與媳婦兒相見了,心裡不免也有幾分忐忑,於是又猛抽了一下鼻涕,扯扯衣裳,穩過神來了,再進屋掩門,逕直向堂屋走來。

       堂屋比從氣窗裡看到顯得寬敞,不過還是阿宏熟悉的景象,他在家養傷期間一直不忘那天看到他媳婦兒的情景。

       堂屋左面是針線娘子的縫案,窗下是個大櫃子,一格格的抽屜放滿了各種縫紉用品。右邊就是那張垂了帳子的大床,透過紗質的帳子看去,隱約有個人躺在那兒,身著出嫁娘的大紅喜服。任阿宏再傻再大膽,此刻竟也心跳莫名,遲疑地不敢上前,呆立在床前喘粗氣。

       床上的人沒任何動靜,阿宏等得長久,不耐煩了。先是清了清嗓子,床上人沒反應,又使勁抽了下鼻子,帳子裡還是悄然無聲息。

       阿宏不明白了,媳婦兒明明知道他進來了,怎麼還躲在帳子裡不肯見他?莫非害羞?對了,一定是害羞,他的媳婦兒臉皮薄。想到這兒,他輕手輕腳挨近床前,一手撩開帳子:媳婦兒,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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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案子使得官府大傷腦筋:一個是傻子,跳躍式思維,加上言語混亂,講出來的事情七顛八倒,不可信。一個是苦主,卻從頭到底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只是掩面嚶嚶哭泣。再一個是不會開口的死屍。你叫審官從何斷案?

       堂審了幾次還是不得要領,結果只得草草結案:凌阿宏交由家人領回,嚴加看管。女孩屍首由官家火化,針線娘子當庭釋放,是夜就捧了女兒的骨灰遠遁他鄉,家私什物全都遺下,再也沒回來過。

       只是苦了當地那些穿著針線娘子縫製的喜服嫁進門的媳婦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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