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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0-7-08 19:27 | 作者: 范迁



       人家叫她「針線娘子」,本名卻少有人曉得,坊間只說她是外埠人氏,借了凌剃頭家的一間偏廈,從當地人家接些女紅裁縫活計,關了門在屋裡剪裁、縫紉,拷邊、貼袋、釘鈕,再燙平成衣,仔細地疊好,最後用一幅藍布包袱裝了,送去主顧處。她手藝精巧,索價又公道。因此常年有客,生意不俗。

       鄰里傳說她大概是大戶人家的逃妾,剛來此地時攜了個八、九歲的女孩子,臉色蒼白,足不出戶。房東凌剃頭在三、四年間也才見過數次,說是那女孩子生來有個心口疼的病根,吹不得風、受不得驚,否則極易發病,做娘的便不許她出門。母女倆住在凌家的偏廈裡像兩隻安靜的耗子,白天少出門,天暗即熄燈就寢,一絲動靜也無。

       針線娘子心靈手巧,長相也蠻過得去,三十來歲的少婦,未經田間勞作,少了風吹雨淋,皮肉自是比人白嫩些,兩隻手伸出來,竟是蔥管般地纖長秀美。平日薄施脂粉,瓜子臉龐配上小眉小眼,一笑眼睛下面起條笑紋。

       出色的是那頭烏髮,蓬鬆豐潤,在腦後盤成一個大髻。襯了白皙的脖項,雖著一身素服,也自有一番風韻動人。

       小鎮雖然民風古樸,總有一二浮浪之徒,見了針線娘子孤身一人,又兼幾分姿色,巴巴地買了布料上門巴結,卻是連門都進不得。針線娘子隔了門縫,客客氣氣地推辭:賤婦笨手拙腳,不會做男人衣裝,請老少爺們多多包涵,另請高明。

       ●

       凌剃頭早年走街串巷,為人剃頭修面為生。後來入贅娶了大戶人家的瘸腳女兒,頗有些家財承繼,鎮上鄉下有好幾處收租店鋪房屋,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只是年過不惑,膝下只有一個半傻兒子,也算美中不足。

       當初讓針線娘子平租了偏廈,也是有個私下算盤:孤寡母女,老實巴交又可憐見的,長相看著倒也順眼,如有機緣差個媒婆過去,也就順帶梳攏了,再生個一男半女,承接了香火,豈不兩全其美?

       怎料春風有意、桃李無情,凌剃頭一腔盛情全無機會說白,針線娘子見了他眼睛也不抬,低頭而過,半句話語都搭訕不上。一到夜間,偏廈的門就用碗口粗的門槓頂住。每季房錢,到時託人送了過來,一日都不差。一年半載之後,凌剃頭便也作了罷,總算死了這份花花心思。

       凌剃頭的兒子阿宏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行事卻如五歲小兒,扁平腦袋,五官擠在一堆,高壯肥胖身材,拖了鼻涕,見人傻笑不止。在鄉間如此年紀男子,大都已談婚論嫁。只是他這個樣子,無人肯把女兒送入火坑。凌剃頭縱有幾個錢,但也莫可奈何。

       阿宏傻呆,不諳人事,行為卻頗乖張;平日上街盯了女人,下死眼看,邊看邊口水淋漓。年輕女人臉皮薄的,掩了面匆匆而過,年紀大點又有些成色的,就捉弄他道:你老爹已經給你說下媳婦,就寄養在你家偏廈裡。你還在外面遊蕩,青白眼看女人,小心你媳婦惱了,不肯上你家門。

       阿宏聽了返回家來,與老爹吵著立馬要娶媳婦。凌剃頭被他纏得哭笑不得,不耐煩地揮手道:娶媳婦!你自己看看,像個人樣子嗎?

       阿宏誤聽了老爹的話語,以為叫他自己去看個像人樣子的娶回來。便整日價守在偏廈門口,無奈大門緊閉,看了半日也就看到兩扇門扉。阿宏雖傻,但家裡的一畝三分地還是摸得清清楚楚的:廚房出去,屋後有條窄巷,爬上矮牆,再登上茅房的房頂,磚牆上就有個氣窗,三指寬窄,從那兒能窺見偏廈裡面的動靜。他以前常上房掏鳥蛋,可謂輕車熟路。隔日掌燈時分,他就躡手躡腳地上了房。

       偏廈裡廂昏暗,針線娘子的裁案上點了一盞油燈,如豆如螢。阿宏湊近氣窗看去,針線娘子俯身案前,猶在剪裁。間中起身,去牆角便桶解手。只聽得一陣淅淅瀝瀝,阿宏踮了腳尖,睜大了眼睛,還是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團。

       娘子起身後還是回案勞作,最後到床前叫起女兒,把剛裁好的衣物在她身上比試。比劃來比劃去好一陣,最後總算完畢。女孩子軟軟地躺回床上,婦人收拾案頭,洗腳淨身,熄燈就寢。

       阿宏蹲在屋脊上整整兩個時辰,腿腳痠麻,看到一個黑糊糊的影子,聽到淅淅瀝瀝一陣響動,倒是一點也沒折了他的興頭。暗夜看不分明,白日再來不就行了?說他傻,並不盡然,傻人自有一股常人所無的勁頭,而且百折不回。

       ●

       接下去幾日都是陰雨綿綿,阿宏無法爬牆上房,心急火燎地在宅內轉圈子,只望風停雨歇,好再去茅房頂上看他媳婦。一日午後好容易出了太陽,阿宏趿了鞋出門,看看四周無人,一聳一扒再一竄就上了牆。

       當他把眼睛湊近那方氣窗時,不禁在心裡雀躍:今天真是來對了。下午偏西的太陽從窗口裡斜照進來,偏廈房內一凳一几、一針一線纖毫畢現;針線娘子案頭上的剪子、沿桌子排放的一團團各種色線、攤在案板上縫到一半的衣物手工,還有擱在案邊的一盅茶湯,都看得清清楚楚。

       再朝房間那頭看去:靠牆放了一張垂了帳子的大床,有個人影臥在床上,隱隱約約地看不分明。倒是床下有雙紅色的繡鞋,陽光正好照在上面,連鞋面上繡的鴛鴦戲水都看得到。

       針線娘子還是在案板上剪裁縫紉,不時起身去窗下一個大箱子裡取些貼邊、搭鈕,來配她手上正在縫紉的衣物,又時時轉頭向臥床之人說些話語,並把手裡的花色貼邊,用針別在衣物之上,比試給床上的人看,笑笑、點點頭,再回到案邊繼續做活。

       阿宏今天可把針線娘子看得一清二楚,婦人在家,衣裝也就隨意,腦後髮髻鬆鬆地垂著,上身是件玄色貼身小襖,領口兩個釦子未繫,露出一抹雪也似的酥胸。下著一條醬紫色的寬大綢褲,站起坐落顯盡腰身。赤了腳,趿著一雙懶鞋,卻又不正經穿了,坐下之際腳尖挑了鞋,一顫一顫地抖動,懶散中又帶了幾分俏皮,引人心動……

       傻子心裡已是肯了,剛準備下房回去告訴老爹就是針線娘子了。忽然心念一動,帳子裡還有一個呢!說不定比針線娘子還要出色。今天已經來了,索性再多等一陣,看個囫圇,也省得日後計較。

       正有如此想頭,突然床上掛的帳子被一隻纖手撩開,床沿先是伸出一雙腳來,只見足背如玉雕般地光潔,十個腳趾珠圓玉潤,腳跟上的皮膚竟是粉紅色的。阿宏只看見那雙腳,人就已經半暈了。緊貼了氣窗,不眨眼地看去,見那雙腳慢慢地著了地,床邊站起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只穿了一件蔥綠肚兜,杏黃色的半長綢褲,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

       女孩一隻手撐了床頭柱,腳伸出去尋地上的繡鞋,趿上了就往窗下而去。到了那兒一彎腰、一下蹲,阿宏還未明白過來,就聽得一陣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淅淅瀝瀝之聲。

       可憐見的阿宏,幾時經過這個陣勢?腳一軟,差點從房頂上滑下,趕緊一把穩住,心跳加快,喘氣如簧,清水鼻涕也掛了下來。阿宏趕緊抽了一下,再看進房去,正好與一道目光打了個照面。

       除了這兩個目光交接者,誰都不能解釋,為什麼那天午後先是在凌剃頭的偏廈裡,發出一聲黲人的尖叫,撕心裂肺。然後在凌宅廚房後面那條窄巷子裡,「咚」的一聲,如一塊石頭投進水塘,茅房屋頂赫然洞穿,糞水四濺。

       ●

       那天晚上,凌宅亂成一團,傻兒子摔得不輕,又吃了驚嚇,話也說不囫圇了。凌剃頭去實地勘察一下,也不明白阿宏爬到茅房頂上去做甚,掏鳥蛋也不能找這個雨後濕滑的時辰去啊。

       看著幾個長工掩了鼻子,從井裡汲上水來,一桶一桶地沖洗阿宏身上的污漬,突然想到阿宏的腦袋瓜不是那麼管用,問是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再說癩痢頭兒子還是自己的,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寶貝的。於是等沖洗乾淨之後抬進房內,又去請郎中診治,又去抓藥煎湯。整個宅子裡雞飛狗跳,上房下房燈火通明,東家傭人忙成一團,直過了半夜才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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