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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然主义者的重生

发布: 2010-4-22 20:32 | 作者: 万之



——介绍一九九五年诺贝尔文学家获奖作家、爱尔兰诗人希尼

       瑞典学院的颁奖词:“因为作品有抒情之美和伦理之深,弘扬日常生活的奇迹和栩栩如生的过去。”
                       
       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一九三九年出生于北爱尔兰的一个乡村,在那里成长到十二岁才离开,到城里去上寄宿中学,从乡下人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从一个浑身泥浆的野孩子变成了温文尔雅的文人,甚至成为进入诺贝尔文学奖圣殿的桂冠诗人。
      
       希尼最早的一本重要诗集名叫《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在这部诗集里,这个农民之子,回忆着逝去的童年,确实表现出他对故乡的深情怀念,感情浓郁香醇胜过爱尔兰的威士忌陈酿。这里有他的种种童年乐趣,有对于父辈身影的追寻辨认,有乡村生活的细致描画。这本诗集仿佛能让我闻到爱尔兰农村特有的泥沼气息,马厩里干草的气息;让我听到铁匠铺里丁丁当当的打铁声音;让我看到希尼的挥着铁锹翻挖泥炭的父辈,看到他的早逝的静静躺在小棺椁里的小兄弟,看到夕阳中的水塘和漂浮的红藻……总之,乡村、自然、土地、人,这些都进入了他的诗歌。在生活中,一个浑身泥浆却是最纯真无邪的孩子,也就是一个充满童心的“自然主义者”,当他逐渐洗去了泥浆,离开乡村走向了都市走向了繁华世界,变得外表体面干干净净绅士气派,但是身上原来有的那个“自然主义者”死亡了!
      
       有人说,文学来源于生活,但文学却具有超越生活的力量,在生活中死亡了的逝去了的,还会在文学中重新获得永恒的生命,而且那些本来属于朴素自然的日常生活的,现在也奇迹般地具有了审美的价值。因此这本怀旧的诗集读起来并不是让人伤感伤逝,反而有着亲近温暖,让人感到安慰。超越生活,这正反映出希尼对文学的特别是诗歌的意义和作用有着深刻理解,这种理解贯穿他的写作生涯,成为他的独特诗学理想。一个死亡了的“自然主义者”,因此可以在他的诗歌中重新涂上泥浆,获得重生,而且还获得世界文学的最高奖赏——诺贝尔文学奖!
      
       用笔挖掘文学之美
      
       《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开卷第一首诗,也是希尼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叫做“挖掘”。研究希尼的著作中一般都会提到这首诗,而任何一个希望了解希尼诗歌艺术的人,都不应该漏掉这首诗。我就把这首诗歌翻译如下:
      
      
       挖掘
                     
      
       我的手指和我的拇指之间
       放着这粗短的笔;顺手得像支枪。
       当铁锹深入砾石累累的土壤
       我的窗下有清楚刺耳的声响:
       我父亲,在挖土。我向下望
      
       直到他绷紧的臀部在花床中
       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如一日,
       有节奏地起伏着穿过土豆垄,
       他曾经在那里挖掘。
      
       粗大靴子贴在锹檐上,锹柄
       顶着膝盖内弯来回有力晃动,
       他把铁刃深埋连根掀起成堆,
       铺撒开新鲜土豆让我们捡拾,
       喜爱我们手中它们凉爽坚硬。
                     
       千真万确,这老头会使铁锹
       就像他那老头子一样灵巧。
                     
       我爷爷一天里挖出的泥炭
       比图纳泥沼地任何人都多。
       有一次我去给他送瓶牛奶,
                     
       用纸松松塞住瓶口。他直起腰
       把它喝掉,马上埋头又挖,
                     
       整齐地截短切开,掀起土块
       撩过肩后,向下在向下挖掘
       为了好泥炭。挖掘。
      
       土豆地的冷气息、潮湿泥炭的
       吱嘎踩踏和拍打声、锹刃切过
       活根的清脆声响在我头脑中苏醒。
       但我没有铁锹跟随他们那样的人。
       我的手指和我的拇指之间
       放着这粗短的笔。
       我要用它挖掘。
                      
       这首诗歌的重要性,在于希尼把手中写诗歌的笔和父辈用来挖掘泥炭或者土豆的铁锹作了对比。开头和结尾都强调了手里握着的笔,中间回忆了父辈的挖掘劳作和使用工具的技巧,但是最后点明了,他并没有铁锹去跟随父辈那样的人,也没有这样的打算,而是要用笔来“挖掘”,他更需要的是用笔的技巧,希望自己能够达到父辈使用铁锹一样的灵巧,去进行自己的“挖掘”工作。我们可以问,希尼用笔去挖掘什么呢?一方面,他用笔写下的这首诗本身证明,诗歌可以挖掘生活挖掘历史,可以挖掘他的血缘、他的乡土之根和他成长起来之前的自我之源。他曾提到这首诗是他诗歌写作的“胚胎”,为他“开掘了人生经验的矿脉”,使他的感情能够进人文字的诗,为他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表明生活和文学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价值,都有自己的挖掘对象,而希尼把诗歌作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价值,而要用笔去挖掘。希尼和自己的父辈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有了截然不同的职业,这也是一个诗人和常人的区别。
      
       瑞典学院的网站上,有一篇文章这样分析希尼诗歌的核心思想,“希尼诗歌揭示出的是一种深刻的经验——可说之物的整体和可证之物的整体之间的鸿沟,也是语言限制和我们生活之世界边界之间的鸿沟。对于希尼来说,‘诗歌’就是测量这一鸿沟的手段——如果不是搭座桥梁让他们沟通的话。”
      
       从希尼这首诗里,以及类似的很多诗作和论文里,比如有一篇叫做《感情进入词汇》的论文中,我们还能看到希尼为诗歌的独立存在做了辩护:笔和铁锹一样,不过是一种生存工具,不过是一种手段。那么,如果有人问,诗歌应该在我们的生活中具有什么样的地位,起什么样的作用,当诗人面对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面对一个充满暴力和危机的世界,面对一部血腥的历史,他还能继续写诗吗?或者说,他的诗歌是否能够承担更多的责任?希尼就会很清楚地回答你,诗人不需要放下笔去做别的事情,把笔换成铁锹,或者换成这首诗中并非无意提到的“枪”,诗人只需要用笔去“挖掘”文学之美。只有挖掘文学之美,维护诗歌之美,就是最高的伦理,最好的道德。这种文学观艺术观,不仅是希尼这样主张,数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诗人,例如波兰的米沃什、前苏联流亡美国的诗人布罗斯基、西印度群岛诗人瓦尔科特等等,都具有同样文学理想。维护诗歌之美就具备伦理之深,这才是对人类文明的真正维护,也才符合诺贝尔文学奖的理想标准,这是理解瑞典学院为什么给这些诗人颁奖的关键。
      
       爱尔兰文学传统的继往开来者
      
       想到爱尔兰这个岛国,我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些互相冲突的图像。一个图像充满绿色,是自然之美,还能让人闻到威士忌琼浆玉液的浓香;而另一个图像充满红色,闻到血腥之气,让人看到不肯妥协的北爱尔兰共和军的恐怖炸弹硝烟,是贝尔法斯特街头惨不忍睹的尸体。再一个图像则充满蓝色,是大海与天空,洋溢诗意之美,而这就是爱尔兰伟大的文学传统,一个个文学巨人在我前面走过。虽然这是个偏远岛国,爱尔兰却为我们抚育出优秀的文学家。不提其他,就进入了诺贝尔文学奖圣殿的作家来说。我就可以举出一九二三年获奖的诗人叶芝、一九六九年获奖的剧作家贝科特。其实,一九二五年获奖的戏剧家肖伯纳和一九三六年获奖的美国剧作家奥尼尔,故乡也都是爱尔兰。
      
       在这些伟大文学家的身后,希尼循着前人的脚印跟踪而来。他的文学启蒙,从阅读英语文学作品开始,其中当然有莎士比亚、密尔顿、布莱克、艾略特、奥登等人的作品,但是重要的还是他的前辈、爱尔兰本土诗人叶芝的作品,所以,理解希尼的诗歌,应该从理解叶芝着眼。叶芝是爱尔兰诗歌传统的集大成者,也是爱尔兰民族戏剧的奠基者,代表着爱尔兰的民族精神。瑞典学院给叶芝的颁奖词就说,给他颁奖是“因为他总是受灵感支配的诗歌,以高度艺术性的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希尼继承了叶芝的这种民族精神,努力挖掘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资源,用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写作,又为这种民族文化传统注入了新的生命,正如颁奖词所说的,希尼使得已经过去的“过去”又变得“栩栩如生”,这个“过去”不仅是历史,也是文学。
      
       叶芝也是我非常崇敬的诗人,他的“高度艺术性的”诗歌风格典雅,总是让人不由起敬。这里我先不谈希尼,而愿意多谈谈叶芝,也算我多介绍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不仅因为理解希尼也需要理解叶芝表达的“民族的精神”,有助于理解他的诗学理想,而且有些和中文翻译介绍外国诗歌有关的重要的问题需要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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