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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五)

发布: 2010-2-18 18:14 | 作者: 陈谦




       南雁却并没有如她说的那样,在摊牌后第二周的周六离开。那个周六的前一天,星期五的中午,秘书南希就来通知沛宁,南雁刚才打电话来,说家里有事,让他中午回去一趟。

       南雁那日跟他谈完话后,当天夜里就住到了书房去了。他们以往偶有冷战,南雁就住过书房。孩子小时,有时他第二天有重要的会或活动,他也在那里面睡。打开那只折叠床垫,铺在地毯上,一觉到天光。这回除了躲到书房,南雁还总是躲避着跟他单独相处,却也没见有更多的行动。连收拾行李的迹象也没有,也没就离去的事作进一步的交待和安排。南南和宁宁的情绪和表情都看不出跟以往有何变异。沛宁就想,或许她只是一时情绪波动说了那些话,发泄完就算了,赌气说狠话闹别扭的事情,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时又是期末,杂事特别多。沛宁一周内有两个重要学术会议要参加,飞了一趟德州,一趟缅因。心里又有事,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过三四个小时。他想跟南雁再好好谈谈,可看到南雁按兵不动,一副日复一日天长地久的样子,就想还是不要去惹她,等她气消了再说。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出门前,还是看不到家里将面临女主人出走的任何痕迹。沛宁还有些高兴起来。可中午一听到南希转的话,沛宁立刻生出不祥的预感,一把抓起钥匙,连电梯也不等了,从五楼上直冲下来,跑步去向停车场。一路超速赶回家,甚至还闯了两个路口的红灯。

       南雁竟不辞而别。沛宁抓起她留在餐桌上的那张纸,上面写着:“我这就走了。晚上记得早点回家等孩子们。老孟太太会帮忙接了送回。保重!──南雁。”

       沛宁将那纸翻过来,一片空白,又翻回来。他不能相信,南雁这样离家而去,给他,给她的孩子们留下的就这寥寥两行字。它们是南雁的字吗?是吗?他举起来再看,不愿相信。他转身走向通往卧室的走道,“砰,砰,砰”地狠推着一个个房间的门。南南的,宁宁的房间,一切如故。书房里,南雁躺了一周的折叠床垫已经收起,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沛宁转身快步走回主卧室。“了无痕迹”这四个字跳出来,让他站到房间中央,忍不住去看那地毯上面有没有南雁的足印。

       他早晨起床换下的睡衣睡裤散乱地摊在床上──那是南雁过去抱怨过无数次,又为他收起挂过无数次的。她总是将床铺得象星级酒店那样规整,强迫症一般。可是今天,她将它们留在了身后,果然是管他洪水滔天了。他转进衣帽间,望向挂满南雁的衣裳裙子那半边,看不出她拿走了什么。忽然,他想起什么,低头去看排列在衣帽间尽头的箱子。果然,那只南雁当年刚来美国时,从北海带来的那只一直保存着的紫红色软皮箱不见了。

       沛宁蹲下来,再看一遍那些箱子。这下,他明白南雁是真的走了。带走了极少的东西,一如她最初来美国的时候。

       他起身退回卧室。再一次四下环顾。南雁,他轻叫一声,忽然就看到墙边的柜子上,均匀交错摆放着的那些家庭照片间空出了一块位置。这个空缺,此时特别触目。沛宁走上前,发现拿走的是一张镶在水晶浮花相框里的南雁和两个孩子在俄勒冈海边的合影。照片里,母子三人分别穿着红,黄,绿的T恤,白色短裤,赤着脚。两个孩子在碧水蓝天间一望无尽的沙滩上奔跑。白色的海浪冲过来,风将南雁的头发吹起。沛宁记得,在那个瞬间,南雁抬手去拨弄头发,一眼看见前方蹲下来试图抓拍的沛宁,嫣然一笑。那是她最喜爱的一张照片。也是他最爱的照片之一。他从裤子后袋里掏出钱夹,里面常年放着的正是这张。沛宁合上钱夹,手在那空出的一小块台面上快速抹过,手指间感到了薄薄的灰。现在,他们各自随身带着的自己最珍爱的照片,竟是相同的,这让沛宁感到些许的安慰。

       沛宁转眼去看那些被留下的照片,他们全家四口大大小小的合影,他们跟各自家人的合影,一张不缺。那些照片里,每一个人都笑得那么由衷,那么甜蜜。这些被定格的光阴,证明着曾经的存在。他们作为家人曾经欢笑过的存在。沛宁凑上前去,想看清那些照片中南雁的眼神,可他看到的,是一团团的被时光滤过的,倒映在一张张灿烂得超越了真实的笑脸上的黑影。

       沛宁从主卧室里退出,下意识地拉上了门,心下觉得非常怪异,又退回步,将那门又推开。他走进书房里,在大书桌前的皮转椅上坐下来,无意间抬头一望,原来墙上挂着的,那张镶在木框里的南雁在康奈尔的第一张工资单也取走了。沛宁将头用力地靠回椅背上,吁出一口长气。

       他盯住那块因工资单的离去而空出的洁白墙面,隔着遥远的时光,好象看到了他在广州街头向王镭道别时,王镭回眸那幽深的一瞥。那个时刻,王镭留着短短的头发,一身的青涩。沛宁的目光模糊起来,他想,王镭才是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女子,他真是辜负了她。如果他那时就知道,他最终要走到这个境地,必须要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计,去支持一个女人完成自我的实现话,那他的人生,完全可以有另一番景致。支持王镭那样一个已被证明在科学上确实是有着天赋异禀的女子,讲得高阔一些,对人类果真还有着基因传递之外的意义。他现在再回想,他甚至会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是比输了的那个。而可怜的南雁,可怜南雁的梦!

       沛宁闭上了眼睛,不愿深想下去。他蹬了一下,皮椅转过去,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孩子们叫妈咪的声音。沛宁张开眼,忽然,就看到了南中国酷暑的赤白溽热的天象里,在罗湖桥边为他的离去而哭得几乎昏过去的南雁的身影。她那修长的手臂垂下来,垂下来,越垂来越长,化成了雪地里一道深深的痕。

       如今,七个月已经过去了。沛宁在这个南雁离开后的第一个平安夜,在这个让他怀念起与南雁从青年走到中年,自遥远的南中国来到新大陆的长旅的雪夜,心里忍不住想,明天一早,他要打一个电话给南雁,让孩子们给她说“圣诞快乐”。

       雪在清晨停了下来。沛宁掀开窗帘一角,看到后院满满的积雪,第一个反应就是孩子们可以堆雪人了。只是风还很大,在新雪的表面吹出一抹抹的白雾,扬到空中,飘远,悄然落下。这时,他似乎听到“叮咚”的门铃声,只一下,他不能肯定,忽然有一个直觉,会不会是南雁回来了?他跳下床来,抓起羽绒衣,走出两步,又急忙回身套上牛仔裤,直往大门冲去。

       开得门来,只见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两个方形的包裹,分别是一品红花的图案和红绿金格子的包装纸,他走过去弯腰一看,上面粘着的小卡片上是南雁的字迹:给我最爱的南南!另一个则是:给我最爱的宁宁。两张卡片上都是同样的落款:圣诞快乐!爱你的妈咪。

       沛宁急步走下台阶,看到车道外街区的圆弧道上有车轮新碾过的轨迹。他回头再看通到自家门口台阶的小道上,积雪上有一排高低不一的足印。这时,沛宁看到街区最深处阿娇房子的大门也开了。阿娇披一件红色的大衣急步走出来,跟他打着招呼,说:南雁回来了?是南雁吗?沛宁说:我不知道呀,我听到门铃才出来的,就见门口有两个给孩子的包裹,写着她的名字!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点抖。阿娇说:我正要出门扫雪,从窗子里看到一辆小红车开到你家门前,一个女人走下来,穿一件紫色的羽绒衣,是那种浅紫色,因为戴着帽子,我看不清她的脸,但看上去很像南雁,那走路的样子。我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就在窗口那儿看着,可看到她放了东西,转身就出来上车走了。我再去拿大衣冲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沛宁急声问:你肯定是南雁?反正很像!阿娇说:真的很想念她呢!孩子们更是了吧!唉呀,要是她回来就好了!说着一路顺着那车痕望去,表情惆怅。

       从旧金山马不停蹄地翻山越岭开车到尤金,在晴好的天里是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可在这大雪的寒冬里,车胎再上了雪链,那就不好说了。她是一个人吗?沛宁问阿娇。阿娇皱着眉说:我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了,真没看清楚呢。沛宁匆匆给阿娇道了圣诞快乐。转身回去拿了两个包裹,走到大厅的圣诞树下放在最明显的地方。他直起腰时,吐了一口长气,终于!孩子们会多高兴啊!他简直等不及想要去敲南南和宁宁的门,叫醒他们。

       沛宁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给亚兰拨去电话。互道了圣诞快乐,沛宁就说:你知道南雁回来了吧?亚兰那头很吃惊地说:啊?什么时候?她回来啦?沛宁说:她不在你那儿吗?亚兰说:没有啊。我昨天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想给她祝节日快乐,手机都是关着的。那么,她那时可能正在风雪中的大山里赶路呢,沛宁想。我一大早听到门铃响,赶紧出去,就看到台阶上她给孩子们的礼物。邻居说好像看到是她来过了。亚兰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说:不可能吧?会不会是托什么人送来的呢?我节前给她去过电话,她说她圣诞节期间要开车到南加州去,准备到帕萨迪纳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  )去看看,她想转学去那里。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沛宁下意识地重复着。是啊,ACCD, 那可是美国,甚至世界第一流的艺术设计学院啊,它的平面设计专业在全美排前三名,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在业界牛着呢,亚兰接过沛宁的话,说。南雁讲她已经申请了,很可能会被录取。只是那里的学费很贵,她想去找教授谈谈,看有无可能申请到资助。听起来她的心思完全在那上面,怎么会又掉头北上回来了呢?回来也该跟我打声招呼的呀,亚兰的语速越来越急。

       沛宁听着亚兰在电话里自顾着叹息下去,插不上话。最后亚兰说:这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我只能这么说。很难搞清楚她到底要干嘛。干什么都有可能,You just never know (你根本搞不明白)。

       南南和宁宁一起身,沛宁就向他们宣布了南雁给他们的礼物昨夜由圣诞老人从烟囱里送进来的消息。两个孩子脸也没洗,尖叫着奔向厅里的圣诞树。两人几乎是同时扑倒在各自那份来自母亲的礼物上,高声叫起来。他们唏哩哗啦将包装纸撕扯开来。南南说:一定是妈咪的设计!妈咪说过的,她要给我做圣诞礼物的!宁宁也呼应着:Yeah!Yeah!沛宁的母亲跟出来,走到沛宁身边,轻声问,南雁的礼物什么时候收到的?沛宁答非所问:她想给孩子们一个惊喜吧。

       南南的礼物是一个图案非常精美的 Puzzle (智力拼图)。连沛宁都看得出那肯定是南雁的设计。示图上,穿着桃红色芭比裙装的南南,顶着一顶璀璨的神话里公主的宝冠,手里拎着她最喜欢的那些亮闪闪的玩具珠宝,蹬着滑稽的大号高跟鞋,俏皮地大笑着,四周是一颗颗的心,红黄橙蓝,还有汽球和“我爱你”“圣诞快乐!”“生日快乐!”的中文英文字样。那些小片片裁得很小,拼接的难度不会低。宁宁的则是一个需要自己搭建的鱼缸,看着相对简单些。但按那张成品图示,成形后非常生动。鱼缸里还有个潜水员,就是宁宁的样子──他七个月前的样子,胖墩墩的。如今宁宁有些抽条了,脸瘦下来了。南雁已经不知道孩子们变成怎样了。想到这里,沛宁有些难过。他直起腰来,背离着身后孩子们的欢声。走到窗前。

       沛宁拨通南雁的手机,直接就进了语音留言箱。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如此。沛宁没有留言。他摁断连接。南南和宁宁抱着他们的母亲给他们的圣诞礼物,在窗边看着外面厚厚的积雪欢叫着,嚷着要出去堆雪人了。沛宁转过身去,孩子们的笑声追过来,衬出他心底的感伤。他想起亚兰刚才的话,南雁果真要去向更南方的帕萨迪纳了吗?

       那么,她真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她到底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亚兰或许是对的:南雁干什么都有可能,You just never know 。Never Know!

       〔2009年8月25日一稿;9月17日二稿;10月6日定稿 于美国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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