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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五)

发布: 2010-2-18 18:14 | 作者: 陈谦




       “二条城”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日本餐馆。沛宁中午时分进去时,外面几台铁板烧的大台已经坐满了人。明火不时在铁板上的食物上窜起,铁板烧师傅在表演刀叉杂耍,引得人们阵阵欢叫。沛宁由穿着简易和服的女伺应生领着进到餐厅深处,那里垫出台阶,一个个榻榻米小单间的门前,垂着素净的麻棉布质的帘子。沛宁按例退下鞋子,看到女伺应微弯了腰,示意他进入的那个小间。小间门帘上有蓝黑的笔墨画出的一只小酒壶,一枝菊,两杆短短的竹枝。

       沛宁掀开帘子,看到坐在里面的南雁时,一愣。南雁穿着铁灰的短袖开司米毛衣,戴着一个造型夸张的孔雀蓝石项链,平时总是松散披挂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来,长长的发夹在头顶露出一截。令沛宁更为吃惊的是,南雁显然是细心化了妆的,她那双总是雾气迷蒙的大眼睛配上带荧光的银灰色眼影,显得更迷离了,还勾着淡淡的眼线,唇膏是带荧光的浅荷色,配着铁灰的毛衣,低调里透出说不出的妖媚。

       沛宁在南雁对面坐下来,看着她有点发呆。他都不记得上回是何时见过这样的她了,感觉很陌生。这么多年,他已经太习惯那个行色匆匆素面朝天,拖儿带女衣装随意的南雁了。就是偶有南雁需要出席的正式场合,她也总是胡乱地抹把脂粉,披条长裙。而描眉点唇还总是在车上完成。也许不是?但给沛宁留下的就是如此潦草的印象,总是一派意兴斓珊的样子,和家里一尘不染的家俱摆设显得不太般配。沛宁想,这大概也是自己不喜欢南雁将家里弄得过分整齐的原因吧。

       今天什么日子啊?他这时闻到了一种熟悉却又是久违的香水味儿,有点甜,又带点辛辣,他想起来了,南雁说过的,那是她喜欢的叫“鸦片”的法国香水。他深吸了两口,又说:打扮得这么漂亮!榻榻米下有个方坑,他们的脚可以轻松地伸直放入,他甚至看到了南雁铁灰裤子上笔挺的裤线。

       南雁浅淡一笑,眉毛挑起来,说:谢谢!同时将菜单递过来:你看看要吃点甚么?声音很轻,但又谈不上柔,只是很有耐心的样子。菜单递到他面前时,还细心地转正了,反递过来。沛宁喝了一口玄米茶,将菜单递回去,说:你就随便给我点一样吧,我什么都吃的,什么都可以。南雁接回菜单,表情有些黯淡下来,安静地读过菜单,唤来伺应生,给沛宁点了刺身拼盘,自己点了软壳蟹卷和鸡丝荞麦面沙拉,叫了梅酒。合上菜单时,很轻地叹了口气。

       春末夏初的季节,号称雨京的尤金,下雨的天数正在锐减。从小单间浅淡枫木条隔出的小窗口望出去,餐馆内庭里的几棵桃花樱花已差不多凋尽,衬着人工小池边怪石上让数月的雨雪滋润出的浓郁青苔,矮矮的石塑的院灯,阴柔得让人感伤。梅酒上来的时候,南雁举起杯,说:祝贺你进入国家年轻学者奖的终评,不管能不能得到,都是极大的荣誉,终身教授的资格今年也肯定会拿到了,真为你高兴!沛宁很不习惯南雁的这种客气,生分得很,心一下悬起来,都忘了说谢谢,勉强笑笑,抿了口酒,说:原来是为这个吃饭吗?那还早了点呢。南雁举杯一饮而尽,笑说:不早不早。

       放下酒杯时,两人边吃边聊起南南宁宁的近况,学校里老师对他们的评价。南雁告诉他,南南的阅读很出色,对画画特别有兴趣,色彩感很强,看来是继承了南雁;而宁宁的记忆力超强,对数字很敏感,年纪才这么小,空间想象能力就很了不得了,大概是继承了沛宁。这些对沛宁来说,竟都是新鲜的事情。两人说说停停,好象有什么隔着,这让沛宁愈发有些不安。

       到他们终于吃完,伺者将盘盏收尽,喝着新添的热玄米茶,等着上甜点绿茶冰激淋时,南雁忽然说:沛宁,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保证不激动?沛宁的心“格噔”一下,那口茶就含在口中,非常烫,一伸脖子,硬吞了下去,感觉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他强忍着那焦灼感,心里想,果然。忙不迭点头说:你说你说。

       南雁的手从台上收下去,从她上身的姿势,沛宁能猜出她在台下紧张地搓着手。她的脸变得有些白,这时沛宁发现,那上面多了些褐色雀斑。他半眯了眼看她,依稀想起当年第一次带她到新生园吃火锅时,她那圆圆的脸让铜质大火锅肚膛里的炭火映得通红,皮肤是那么干净透明。如今南雁的脸变长了,线条也有些生硬起来。所谓成熟的味道,便是时光一刀刀生生削刮出来的吗?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吧。心里却想,自己怎么会激动?十八岁高考那年,他就经历过那样深重的挫败。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里。若按当量计算,大概没有再比那个打击更大的了吧。

       南雁拿起杯子,将杯底抵着台面,慢慢转着,转着。沛宁感到头皮在发紧,伸手过去压住南雁握着杯子的手。他无法忍受那杯底在桌面上划出的不均匀的摩擦声。南雁挣扎着让他松开,然后将杯子搁下,很慢,却是很清楚地说:我打算去旧金山上学。沛宁一时没有反过来,瞪眼看她,问:你什么意思?南雁的表情这下明显地放松下来,说:我拿到了旧金山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下个星期是孩子们暑假前的最后一周,我星期六就搭便车走。要去找房子,尽快安顿下来。沛宁瞪着眼望定她,说不出话来。这时伺应生上了台阶,跪近来,将装在两只袖珍小碗里的绿茶冰激凌摆上。大概是感受到了这小小空间里凝重的气氛,伺应生的那“请”,轻得像是一声蚊子叫,将冰激淋一搁,急忙退下。沛宁一晃脑袋,那两个小小的绿冰球,就变成了两滴巨大的泪。

       愚人节早过了!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沛宁故作轻松地说。我不开玩笑。南雁的声音很稳。我是要去旧金山念书,学我从小就想学的东西──这句一出来,她的声音就有点变了。你要去多久?一个夏天?一学期?你得说明白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什么个意思?孩子们怎么办?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的声音越来越急。

       你不要激动,沛宁!南雁打断他一句句逼上来的话。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要去学平面设计,至少要两年时间。至于孩子,马上就放暑假了,给他们找个夏令营什么的,非常容易,你这么个大博士,哪能难得倒呢。你甚至可以让南希帮忙找。南希是沛宁实验室的秘书。沛宁这时已顾不得这些细节,打断她:这太突然了!你不可以就近上学吗?咦,你不都一直在修课吗?南雁苦笑着说:我试过了,那么多的拖累,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沛宁问,你不是单身,你甚至可以不当你是妻子,但你是母亲,你是两个孩子母亲!你就这么甩手吗?还要走这这么久,孩子怎么办?两个孩子!简直丧失理智了,你!

       南雁咬住嘴唇,直直地看着他,等他停下来,才说:我小时候,父母下放,搞运动,三天两头不在家,我五六岁脖子上就挂钥匙,跟在姐姐身后洗米生炉子做饭了!同学里父母自杀的,因父母生活动荡丢给祖辈的,多了去了。那时候我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不都过来了。他们是美国孩子,不愁吃不愁穿,怕什么?他们会知道怎么办的。他们比你想象的能干得多。

       沛宁压着声说:你疯了!你这算什么母亲!你父母那时是没有办法,你这是在抛弃他们!南雁的脸色立刻就白了,声音有些高起来:这么多年,每天是我看着孩子呼啸着奔向我的怀抱,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是母亲,该怎样做母亲。最好的母亲,是帮助孩子为早日离开自己做好准备的母亲。他们大了,就会明白。我还要让他们明白,人不是随机地给挂到基因链上的一环,活着更不只是传递基因!而是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

       听到“基因链”这样的语句,沛宁皱了皱眉,忍着没有纠正南雁,沛宁也知道那是某些美国人的常用说法。你完全丧失理智了!沛宁再次打断她。南雁的声音也硬起来,说:请你不要将你的价值判断强加给我。我已经跟你商量过太多次了。我跟你在这件事上已无话可说。这个决定不可能改变了。沛宁看到冰激凌开始融化,在碗里溢成了两汪浓稠的绿水。他嗫嚅着,讲不出整话来。

       南雁在那边就低了声,说:沛宁,我已经陪你在那条悬崖上的钢丝走了好久好久了,你就要拿到那尽头的宝物了,我为你感到很高兴。沛宁打断她,说:你总是这样,你的,我的。你从来没有看到,那是我们共同的宝物。如果你能接受这个,你就跟自己讲和了,再不会有那么多焦虑了。

       南雁摇摇头,说:我现在终于可以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孩子们也可以放手了,这是个好机会。连美国历史都要在今年改写了,不是出个女总统,就是个黑人总统。是时候了。我马上要满四十岁了,四十岁!沛宁!她说着,伸出四只手指,强调着推向沛宁,情绪又开始有些激动:生物钟的声音常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不能再等了。沛宁说:人到中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美国人说的女人最美好的年龄还没到呢!南雁冷笑了一声,你是让我坐在那里等它的降临?

       见沛宁不响,她又说:我申请学校,寄出的画作,作品,他们都说一看就……沛宁笑道:一看就知道你很有才华,是吧?美国人都是这样说话的。我也会鼓励我的美国学生说,你其实很有才华,只要再加把劲,拿B绝没问题!沛宁!南雁狠声打断他,带着哭腔说:你太过分了!你在心里,从来就是这样评价我的,对吧?从一开始就是,对不对?她说这话时,突然瞪大了眼睛,沛宁惊讶地发现,那双大眼睛非常清澈。

       你太激动了,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只想问你,你的计划是什么,你会常回来吗?沛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问。南雁有点犹豫,说:要让他们尽快习惯的话,我还是不要跟他们联系太多。说到这儿,南雁转过脸,看向窗外。沛宁想她在忍着眼泪。他又说:我们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啊!南雁回过头来,浅淡一笑,说:那都是你应得的。我很高兴这一天,我为你骄傲的。你还会更成功,我没有看错人。孩子跟着你,我很放心。

       沛宁听得一阵心酸,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的意思是,你,将来是要寻求,寻求离婚吗?南雁沉吟着,不应。沛宁说:我需要你告诉我真话。南雁才说: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讨论这个问题。沛宁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过后他才知道,过后他才知道,按加州家庭法,你需要至少先住满六个月,取得在加州申请离婚的居民资格;然后又要至少六月的分居,才能办完无过错离婚的法律程序。这样一来,南雁若打算与他离婚,最起码也得等上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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