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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三)

发布: 2010-2-04 23:30 | 作者: 陈谦




       
       沛宁正走神,南雁又说:我真的没想到,英语有这么难。我来之前,走路都在听英语带子,听“美国之音”,感觉能听下个七分八分了呢,可一来,发现根本听不懂,急死人。沛宁放松下来,说:语言这东西,靠的是时间。很多留学生,就算托福考过了六百分,刚来时也不可能声声入耳,你急什么!──话一出口,沛宁就有些后悔,知道自己言下之意是你的水准就差得更远了,怕南雁敏感,赶忙说:慢慢来,女生对语言的感觉比我们好,早晚的事儿。南雁说: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可以提高学习效率呢?沛宁拍拍她的肩,说:这个真的还没有,就是水到渠成啊。你先去找那些太太们问一下,这里有很多教会、政府、社区的机构,都设有免费英文班,供新移民上课的。南雁说:可光能听说还是不够啊,要上学,是要考 TOEFL 的。
      
       沛宁愣在那儿,虽然他不清楚她要上什么学,但以她目前的水准,还有得熬呢。其实,那悬崖下何止是白骨?还有多少半途而返者扔下的裹着未酬壮志的包袱呢。但他不想告诉南雁。这个世界上,谁没有梦?见过王镭那样生下来就被那“居里夫人第二”的弥天大梦赶得一路急喘的女孩儿,南雁再说什么,都上不了他的心。而且,一个女人的注意力那么容易被生活分散,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沛宁没空操心这种没影儿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作为男人那脚下的路。只要他立住了,他的妻子也就立住了。沛宁知道这个结论很不政治正确,可他是科学家,他看的是事实。比如张妮,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以自己今日的现状可以推想,天晓得,那个王镭要吃多少苦。当然,南雁不是王镭。他最终娶的是南雁,这让他欣慰。
      
       那次谈话后不久,南雁就到哥大一个学生食堂里打工去了,负责为沙拉吧配置沙拉。沛宁想不出她怎样在外面跟人沟通。而系里的同学,不时跟沛宁说,他们在这里,又那里,见到了“你太太”,沛宁心下就更是惊奇。到了这时,沛宁跟南雁的日程完全岔开了。他的实验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有时几周尝试下来,证明的却是自己理论推导中的判断错误。在假设下求证的长旅,一下就断在暗无天日的隧道里。就算是跌跌撞撞,也得赶快起身,重新寻找走出黑暗的方向。虽然就这类挫折面见米勒教授时,沛宁得到的都是耐心体贴的安慰,具体而又有启发性的建议,但几次另起炉灶的经历,让作为博士生的他,终于体会到了所谓科学道路的艰险。他变得很沉默。过去听到人们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一层皮,至少要五年六年的鏖战,沛宁竟还有些兴奋,因他不信那样的神话,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如今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行”,却再一次看到自己能力的局限──就像那年高考后,他突然看清了王镭背影时的感觉,令他在挫折之外,还有些伤感。
      
       深夜里归来,沛宁再看到南雁背对着门侧躺的身影,心下会生出温暖的冲动。那个身姿在夜里显得温暖松驰。他能感南雁呼吸的韵律,她的眼睛肯定是安然闭上了,这给他安慰。他们甚至在沛宁没有实验的周末,都会常常错开。他有时睡到午后才醒,看到南雁空出的那边,床单总是扯得出奇地平,枕套一看就是小心拍打过的齐整。它们让沛宁在半醒之间生出几丝浅淡的怨,耳里却是纽约地铁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沛宁皱着眉头,满鼻子都是地铁里污糟的臭气。他觉得他看见了背着个双肩包的南雁,又留起短发的南雁,在纽约地铁里四处流窜。她去大都会博物馆,去自然博物馆,去格林威治村,去看画展,去社区学院学英文,去外百老汇观摩无名艺术家们排演的话剧里的布景……那已是沛宁不熟悉的世界。
      
       到了这时,南雁在餐桌上为沛宁备下的晚餐和第二天带去学校的午餐,变成了简单的西式快餐。沛宁想,那大概是她从打工的学生食堂学来的手艺,三明治,土豆沙拉,意大利面。有时配装的蛤蜊汤或面条鸡汤,甚至能看出是撬了罐头盒子直接倒进小汤杯里的,沛宁自己塞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填肚子。偶尔,才会有些煎锅贴或炒牛河。它们让沛宁开始怀念以前夜归时,那些令他联想到南雁目光的小餐桌上的盘盏。沛宁只有在起身后,看到窗前小小书桌上堆满的英文读本,TOEFL 考试指南等,还是一成不变的那几张封皮,心里才安定。它们让他确定,那个背着粉蓝色双肩书包的南雁其实并没有走远。他的直觉告诉他,她也很难走远,这是安慰。
      
       果然,TOEFL 500分这么个低标杆,南雁一直冲,一直冲,直到沛宁在哥大拿下博士学位,进入同在纽约城里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时,都不曾冲过。沛宁虽然对南雁在备考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有过心理准备,但南雁竟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和这么长的时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吃了一惊。
      
       在新世纪的元旦之夜,沛宁和南雁迎来了女儿南南。新世纪到来的那个时刻,南雁刚给从产房里推出来。楼层里繁忙的医护人员大厅和病房里的所有电视,都锁定时代广场庆祝新世纪的狂欢画面。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兴奋地互祝新世纪,互祝新年快乐。沛宁望着电视屏幕,意识到他们都已年过三十,在纽约住了七年,他却不曾兑现自己的诺言,带南雁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他握起南雁的手,南雁浅淡一笑,在他的手心里捏了一下,他转眼看到南雁眼里的薄泪,赶紧低下身子帮她揩去。
      
       他们换到了博士后的两房公寓。南南出生不久,南雁就为她的父母申请来探亲。南雁的父亲明显见老了,每日沉默着,很少说话。六十五岁的南雁母亲,仍然精力充沛,头发有些灰白了,还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色泽素雅的碎花衣装掐着腰线,目光清明,手脚麻利地在小小的公寓间为南南换尿片洗奶瓶烘洗衣裳,几乎包下所有的家务。她却也不让南雁闲着,总赶她去看书。她也知道,南雁最大的心愿是考过托福,能去读一个学位。可对南雁要学什么,沛宁从未听她母亲问过。沛宁就想,她们果真是母女呢。
      
       沛宁所在的康奈尔医学院的大型生物药理实验室,在南南出生的那个春天里空缺了两个实验员的位置。沛宁建议南雁去试试。南雁开始不大愿意,说还是想专心学习英文,争取考下 TOEFL,好去上学念书。沛宁就说:我就是想让你换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学习英文。那种学生全是外国移民的英文班,同学间水平差得很远,老师要照顾英语最差的学生,年年徘徊在初级水平。你读个一年足够了。做这份工作,赚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份工作你就走进真实的英语语境了。听到美国人扯没油没盐的闲话,讲笑话,谈正经事情,传谣言八卦,搞办公室政治,还有请客送礼人情往来,有意思着呢。对你英文程度的提高,一份工作所能起的作用,比光上语言班或埋头在家里死读书,有效多了。沛宁又笑:你到美国那天,我会想到在家里喷空气清洁剂,就是闲聊时听美国同学说的啊,要不我哪里懂?
      
       南雁听了先是不响,隔了一天,她表示愿意试一试,申请那份实验室的工作。
      
       药学专科学校毕业又苦读英文多年的南雁,专业上有沛宁帮忙恶补,又得到沛宁博士后导师菲利博士的推荐,通过面试,顺利进入实验室担任细胞培养方面的实验员。在生命科学领域,这类实验员的需求量很大,工资也不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沛宁想,南雁那样执着地要考托福,念学位,还不就是要在这个国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有份自食其力的体面工作?他觉得她会欢喜的,他也为她的欢喜而欢喜起来。只是那日,当他走进南雁所在的实验室,看到她穿着雪白的大褂,在那儿熟炼地摇着试管,一边应着他的话,一边从容地往试管架上的试管里和细胞培养皿里滴加化学试剂时,沛宁忽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南雁说到她在药检所的工作时,讲的竟是“实验室里的那点破事”,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南雁盯着他问。沛宁看到她的表情紧张起来,手里仍不忘摇晃着试管,就想,这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想提醒她,这里有机器晃试管的,但忍住了,想过会儿再说吧。他喜欢看她这种专业人士的姿态。生了孩子的南雁更丰腴起来,让沛宁想起她由母亲领着,到南宁见他的样子。只是她脸上的轮廓线硬了些。没什么,你穿这白大褂真神气,很专业的样子,他笑着说。肯定有什么!你说!南雁凑上前,伸出空着的手,要去掐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我想起你很早的时候说过的,你在药检所做的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南雁晃着试管的手停了下来,很短暂的一个停顿,马上又恢复了晃动。沛宁看到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有点走神。我说过吗?南雁似乎在自问,然后苦笑了一下。
      
       沛宁转过身去,手指划过阔大的实验室,说:这是世界第一流的实验室啊,哪里会是破事?南雁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望向那些大大小小器皿仪器排出的浩大阵仗,还有各研究人员装置各异的实验台站,说:真没想到,在这里,很多实验器皿都是一次性的,好是好在不用洗刷,但实在太浪费了,看着让人心疼,对环境也是污染呀。沛宁说: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实验室。“居里夫妇”四个字,已经跳到唇边,却硬是生吞了回去。那是王镭的话,不是南雁的。王镭在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学位后,已进入布朗大学任教。她总是跑在他的前面,沛宁已经放弃了追赶她的想望。
      
       两人怀着各自的感伤,一时沉默下来。
      
       沛宁后来回想,南雁的的工作,应该是给过她快乐的。作为康奈尔大学的职工,第一次领到康奈尔大学开出的工资时,南雁将淡绿的工资单副联,插进一个细长的枫木镜框,和那张在哥大学生食堂沙拉吧里打工挣下的“第一张美国支票”一起,拿过来让大家看。南雁的爸爸妈妈戴上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对支票上的内容一一问过来,最后都说:噢,你看,我们南雁真正进入这个社会了。很好啊,真的很好!
      
       第一次领工资那天的夜晚,南雁请全家去中城的“五粮液”川菜馆吃饭。晚春的傍晚时分,特意穿上浅桃红短裙的南雁抱着刚刚可以直起腰的南南,走在沛宁身边,身后跟着她那优雅老去的母亲,搀扶着她那日渐衰老的父亲,一家人说笑着一同走去地铁站。街道上有很多的鸽子。他们走过,鸽子就飞起来,啪啦啪啦地,此起彼伏,越飞越高。沛宁的眼睛有些发热,他装着去追视那些鸽子,看到的是华灯初上的高楼,一幢接一幢,在天际线上,他们像是深陷在楼群隔出的深谷里。
      
       南雁将脸贴到南南的小脸上,轻声说:有孩子真好啊,等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想到这样的夜晚,人生还是很美好的。沛宁听到她在说孩子时,用的是“他们”,有点吃惊。在他们双双年过三十后决定生育计划的时候,南雁很肯定地说过,她只想生一个孩子。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这是她给出的理由。沛宁由着她,没有异议,他愿意她是开心的。而在这个时刻,沛宁并不能肯定南雁真实的意思,却是欢喜的。他轻揽过南雁,说:如果你觉得好,我带你来美国,我们熬过的这些日子,就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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