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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三)

发布: 2010-2-04 23:30 | 作者: 陈谦




       
       黛比个子高挑健硕,沛宁每次见到,她都是修饰得山青水绿。很喜欢穿那种色彩鲜艳,图案抽象的衣服,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长期居家的主妇,倒像是曼哈顿某个时装公司或广告公司里的大牌设计师。她本科修的是历史和新闻双学位,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主妇”。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非洲采访,认识了当时在那里当志愿者的年轻的米勒。结婚前,两人说好这辈子得有七个孩子。婚后,黛比自己生了四个;从亚洲、非洲和南美,又各接养了一个孩子,果然完成了一家九口的家庭大计。南雁来时,他们最小的孩子,也都念大学了。
      
       黛比微笑着问南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喜欢纽约。然后又问南雁有什么计划。南雁便说,她先要学习英文,至于将来嘛,她想去上学。黛比问,想学什么。南雁笑笑说,也许是艺术设计。噢,黛比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是什么方面的设计呢?南雁答不上来,就说:还要再想。黛比告诉南雁,她如今的兴趣是画油画。米勒教授加进来说:还别说,画得很像回事呢。在家里,她的画跟我们花大价钱收藏的大画家的油画并排挂着,人们都分不出来呢。沛宁和南雁同时笑出声来。米勒教授歪着头认真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哦!黛比得意地搂过南雁的肩,说:欢迎来美国,喜爱艺术的人是有福的。
      
       回家的路上,沛宁拉着南雁的手,握到的却是彼此的手套。他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再去拉南雁的手,就感到了南雁的手从毛织物孔中透出的热气。你真好看,沛宁说。南雁轻笑一声,也不应。沛宁说,大家都这样说呀,你听见的,男生都说我真有福气呢。他的声音更轻了。南雁轻拍他一下,说:我才羡慕她们呢。谁?沛宁问。那些在上学的中国女生啊,南雁说。哦,沛宁漫不经心地应着。他的中学和大学的女同学们,如今大都来美国念书了,他不曾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
      
       沛宁想到了王镭,又说:其实她们读书很苦的,No life。 但很值得啊,能在美国上学,我特别羡慕她们,南雁说。你也可以念的呀,如果你愿意,沛宁说。南雁很轻地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沛宁这才想,那倒是的,以南雁一个大专生的基础,哪里好跟那些一路走来指哪儿打哪儿的女生比呢?心下涌出爱怜,摸了摸南雁的脑袋,说:乖,我不要你吃那些苦。你看米勒太太过得多好,也不耽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南雁不响,将手从沛宁的手里抽出来,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
      
       两个人闷闷地在雪地里走着,静听着被寒夜放大的足声。笃,笃,笃,那是南雁雪靴的声音;咵,咵,咵,那是沛宁的。两相交错,有些杂乱。临到了公寓楼的大门口,听到远处街上消防车的尖厉呼啸声,和着周边混乱的南美社区里窜出的零星烟火响声,两人才又拉了手,呼着寒气相拥着互道新年快乐。
      
       沛宁说,明年我带你去时代广场迎新年,看烟花!
      
       很多年后,直到他们搬离了纽约,沛宁坐在西海岸家中的客厅里,看到电视机里时代广场上那年复一年的热闹再次上演,才记起,他没有兑现过那个承诺,虽曾数次想到。
      
       沛宁在哥大必修的博士课程,除了四字号的几门课外,其它的前沿课目,都是在国内不曾接触过的,刚开始修课时,很有些吃力。沛宁原想把课在两年里紧凑修完,然后集中精力攻论文。但米勒教授建议他将必修课的学分均匀分在四、五年里,每学期都结交一些授课教授。米勒教授说:有的研究生,修完课后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做论文的好几年里基本只跟导师来往,和其他教授接触很少,这不利于将来的发展。甚至找工作时,都拿不到其他教授的强力推荐。
      
       沛宁笑着说:有你的强力推荐就行了。米勒也笑了:一个虽好,越多越佳嘛。米勒又说:其实系里不断有新教授进来,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交换学者,他们带来很多科研的新思路,从中可以学到很多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往往能给你很妙的灵感。沛宁很感激米勒教授这样推心置腹,一点都不像自己听说过的某些恨不得研究生每天在实验室里干十五个小时的老板。能跟随这样的导师,沛宁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按着米勒教授的意思,第二学期开始,沛宁在修课的同时,着手考虑博士论文的实验规划。他的论文选题,是米勒与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合作的的细胞分子裂变及能量传递项目中的细胞生态动能部分的研究──是非常前沿的研究方向,将为抗癌生物类药物的研发提供基础实验数据库。沛宁和米勒教授一次次讨论下来,两人都觉得这个选题大有作为。但是,从最初的概念性论证开始,沛宁就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漫长持久的大战役。当那蓝图渐渐清晰后,沛宁心中明白,今后几年,自己将会被论文吞没。
      
       沛宁修课之余,花大量的时间在图书馆里阅读综述评论杂志。那里面收录的,都是顶尖学者对学科前沿动态和研究成果的及时总结。沛宁首先要了解别人走到了哪儿,有多少创新的发现,自己的选题又站在哪里。
      
       令沛宁惊讶的是,有两篇被多个学术泰斗高度评介的论文,标题下竟有王镭的名字。两篇都是最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的论文。王镭和导师鲍恩教授的名字,在两篇论文的署名中交替排第一。沛宁知道,这说明王镭确实做出了重要贡献。首先是同样课题在权威学术杂志上接连发表了两篇论文,可见成果意义重大。按惯例,研究生因初出茅庐,发表论文时,导师挂个名字在后面,表示提携的意思。若是导师署名在前,则一般是表示后面的学生做了某些工作。但王镭这次就不一样了,她跟鲍恩教授如此交换署名次序,宣示了她在课题中举足轻重,或许还是跟鲍恩教授平分秋色的贡献。
      
       沛宁盯着王镭的名字看了许久。它变成了 Lei Wang。 在美国这个崇尚个人奋斗、鼓励自我实现的国度里,英文字母却如此轻慢地抹掉了王镭这名字所表达的野心──她父母的,她的。可是,她却向她野心勃勃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沛宁想,她将他越甩越远了,可他真是为她高兴的。
      
       那是1994年的春天。读过王镭的论文后,沛宁一下就进入了每天在实验室里一泡十来个小时的状态。光是熟悉那些国内不曾见过的种种仪器设备,就花掉很多时间。有些昂贵的设备,是系里好几个实验室共用的,需要排队上机。沛宁这样还未正式跑实验的学生,只能排在夜里很晚的时段。还要学习编写一些小程序,以便有效地使用计算机处理实验数据。真可谓千头万绪,沛宁算是开始体验到在美国攻读学位的苦。何况是在哥大,跟的又是大名鼎鼎的米勒教授。有时深夜归家,走在空旷的街上,沛宁会想到王镭。想到她如今在普林斯顿所面临的,肯定不会比他轻松,便长叹一口气。沛宁想,母亲是对的。若他如今跟王镭在一起,两个人都会给拖死。沛宁又想,大概王镭如今也明白了,居里夫妇是这人世里空前绝后的神话。
      
       南雁在最初的日子里,每夜都醒着给沛宁开门。那种时候她总是已经穿着睡衣,神情却不像是从梦中惊醒。开了门,说一声,回来了,就一溜烟钻到厨房里,捧出大大小小的盘盏,温汤热菜。其实沛宁已经在实验室里啃过早晨带去的三明治,或胡乱热了带去的便当吃下。他进门最想做的是倒头大睡,可看到南雁那样的心思,总是不忍,又要坐下来,将汤菜喝下吃下,然后陪南雁说几句话。有时在南雁转身去洗碗的瞬间,他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过去了。再醒过来,灯已经灭了,只留着墙边一盏暗暗的夜灯,将厅里的物什映到房顶,一排多棱的暗影挤作一团,非常诡异。自己身上则给盖上一张薄毯。此时沛宁起身进屋,会在暗里看到南雁背对着门的侧卧身影,静得像凝神思考的人形雕塑。直觉告诉他,南雁是醒着的。在这常常是下半夜的光景里,沛宁有时会想起,他们已经好久没好好说过话。但也不过一转念而已,随即就淹在自己的鼾声中了。
      
       后来,沛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进门时迎接他的,变成了小客厅顶上那些形状诡异的黑影。他蹑手蹑脚地进屋,再转身,还是习惯地去看沙发前的小餐桌。那上面总有几只碗碟,整齐地摆着。扣着的盖子擦得清亮,在幽暗的灯里闪出微光,让沛宁想到南雁走神的双眼,忍不住过去轻抚它们一下,却并不加热,只是坐下来,象征性扒几口,然后盖上。
      
       南雁的菜烧得有模有样,倒真是出乎沛宁的意料。她告诉沛宁,沛宁走后,她业余除了学英文,还上了烹饪班。她不仅学会了像模像样地炒菜,还会自己熬米浆,摊制蒸煮各式肠粉,再浇上她用不远万里带来的山黄皮干熬制的酱料。这让沛宁联想到她执着地给他写英文信的劲头,暗自吃惊。
      
       沛宁的日程,基本上就绕着实验进展的日程转了。有时中午回家吃顿午饭,也不定碰得上南雁。只有在实验的间歇正巧凑上周末时,他们才能在不用早起的早晨,彼此说说话,确认着什么似地,寻看对方的脸。很多年后,沛宁还能想起那种时光里的片断。天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将屋里的浮尘漂出黯蓝。他们有如从深海底部一路相缠着劈波逐浪终于抵达沙滩的鱼,躺在彼此的赤裸修长的臂弯里,让急促的喘息声慢慢平息,安静地上躺很久。沛宁的心会很软,他愿意这是无穷的时光。他跟自己说,他是深爱着这个在自己臂弯里安静地眨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妻子的。
      
       晚春里又一个这样的早晨,南雁忽然在他的臂弯里哭出声来。任沛宁怎么探问安慰,都不肯停下。直到她自己哭累了,才揩着泪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心里很闷。沛宁拨弄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来陪读的太太们,都要过个关的,渐渐就会习惯。这话象不小心触停了个什么开关,南雁瞳仁里本来摇曳着的两点微弱蓝光,“啪”地一下就灭了,泛出极小的两点墨黑。他深喘口气,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南雁安静地起身,慢慢穿着衣裳,轻声说:Too bad,that is not my American dream(遗憾,那不是我的美国梦)──她说的是英文,但不是像美国人那样强调 that 和 my (我的),却着重说了句末的“美国梦”。
      
       沛宁有点想笑。他看到南雁高高伸出的长臂,卡在火红的毛衣袖里,挣扎着塞不过去,赶紧起身帮忙。他从身后揽住南雁,说:都是我不好,连个蜜月都没有,等到了暑假,我一定带你出去走走,嗯?他又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南雁的声音冷下来。沛宁松开手,等她下面的话。我跟张妮联系上了,南雁说。沛宁“哦”了一声,那是南雁自幼的好友,如今住在康州。她告诉过南雁: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这让她给沛宁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怎么样了?沛宁笑着问。南雁微蹙了眉,说:她刚生了孩子,双胞胎啊。换了别人要欢喜死了,可每次给她打电话,都要听她哭啊。沛宁说:听起来好像是得了产后忧郁症呢,弄不好很危险的,对母子都不安全。你一定要提醒她,跟她先生也得说,一定要去看医生。南雁点点头,说:他们知道的。但我不觉得是什么产后忧郁症。她跟我在电话里哭,说她想考医生资格,但现在全停下来了。她说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男婴,自己就是他们的奶瓶,随时哭随时就得喂。两个轮流哭,你想想。沛宁摩挲着南雁的手,轻声说:你要鼓励她,多安慰安慰她。任何一种变化,开始总是最艰难的。她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肯定没问题,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南雁不响,轻叹一声,说:让我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些,是她跟我说,南雁啊,我过去总跟你讲,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成为什么,几天真!几可笑啊!南雁说到这儿,声音又变了。
      
       沛宁看到南雁的嘴角塌下来,赶紧说:那话的意思是不错的。南雁苦笑说:她也晓得。但她讲那只是一种承诺,就象在悬崖上牵出钢丝,那头放一箱你最想要的宝藏,你得走过那条钢丝,才能拿到它。可那悬崖下有多少白骨啊!南雁的表情是惊恐的,似乎她正面对着一堆堆森森白骨。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沛宁都给吓着了,觉得她的瞳仁里果然映出一堆白骨,赶紧避开南雁的目光,努力镇定下来,说:张妮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知道吗?这个悬崖下面,就是茫茫大海啊。当年横渡大西洋而来的清教徒,不知在海上死了多少。那大海下面,就是他们的森森白骨。但这个承诺不曾改变,所以才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不远万里,前赴后继,靠的就是这个信念。南雁的脸色有些缓过来,苦笑着说:就是那歌里唱的,这是自由的土地,勇士的家园?
      
       沛宁心里想笑,嘴上又说:你该这样想:我们的美国梦,是不分你我的啊,你看,我现在天天都走在那条钢丝上。说着,他笑着轻抚南雁的脸。南雁将信将疑,坐在那儿,有点走神,忽然将左手食指抵到沛宁的唇上,说:你慢一点,不要把我绕晕了。沛宁笑着耸耸肩,南雁又接上来,说:不对的,你这种话,是中国人最爱讲的,美国人不是这么说的。沛宁侧过头去,笑出声来,说:美国人怎么说?
      
       美国人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沛宁一惊,说: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的意思是,这个指向多义的英语说法,南雁是怎么听懂的?噢,我没事,有时下午会跟楼里的太太们聚聚,喝个下午茶什么,听她们聊到的。啊?沛宁有些欢喜起来,说:那很好啊,你都听得懂吗?对你练英文有好处的。南雁皱了眉,说:当然大部分听不懂,但大陆、台湾和香港来的太太也不少,我不懂,她们会译给我听的。我很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跟我妈妈从小跟我们讲的,意思是一样的。沛宁有些吃惊,说:是吗?转念想,那个漂亮的黄阿姨,不,他如今的那个岳母,大概是早年在广州念中学时接触过欧美传教士吧。这时他又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南雁就跟他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艺术设计。她是认真的,竟是他没有上心,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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