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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北岛与施耐德、温伯格对谈

发布: 2010-2-02 17:44 | 作者: 今天杂志



 

 

:其实《今天》关注的是不同的古老文化与文明的现代化转型,为了找到西方以外更多的镜子。这个现代化转型包括语言的转型。如果从五四算起的话,现代汉语只有不到一百年的历史,而现代英语已有了四百年了。

 

:不全是如此。英语和所有的语言一样,也在慢慢进化。在中国也不是说,人们开始都用着文言文,而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开始写白话文了。我们现在也不会再说莎士比亚和伊丽莎白时期的语言。

 

:你不认为莎士比亚是现代英语的开端吗?

 

:他很靠近了,但语言已经变了,即使你仍能阅读莎士比亚。你要首先回到原点语言和书写系统中去。中国的语言系统是独特的,没有字母。我们此前曾讨论过如何用白话文来写小说,很难,因为没有字母系统,你无法读到它们的发音。拼音文字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但拼写变得不会那么快,总是要落后一两个世纪。英语需要被修订,才能适应实际的发音。与那种灵活多变的口语化的文学形成反差的,是相对稳定的语言形式,如法律语言。英语中的法律语言是不容任何模糊性的。这种语言的持久性比小说要长几个世纪。诗歌也比小说维持的时间久,如果小说中对话比较多的话,就要取决于书中是哪个阶级的人在说话了。小说语言极有弹性,你可以把方言和边缘社会的语言都放进你的故事中。而读到这些语言的人会很容易理解主角的形象。这是拼音文字的优势,同时也是劣势。而如何使用中文则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我是世界的主宰,恐怕我会想要把中文变成一种半字母半文字的语言,像日文一样,这样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了。如果他们在描写方言时不想用正式文字,可以选择用假名。

 

:这让他们在写作时很有优势。

 

北:昨晚我和高桥睦郎聊天时,他谈到类似的话题。他说日语在这方面很成熟,可以很好的描写口语。这的确是中文的一个大问题。五四运动的动因之一就是由于书写与口语完全是两套不同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白话文运动,试图把我们说的话写出来。

 

:这真是个厉害的书写系统,令写作变得困难,本来就够高深莫测的了。

 

:我们换个话题吧,说说美国诗歌中的主流与非主流。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艾略特编选的《1950年以来的美国诗歌》勾勒出很清晰的轮廓,为诗人重新分类。今天还是如此吗?尤其是在40年以来美国的创作课系统像怪兽一样不断扩张。

 

:跟你说,我并不关注这些。我在加州大学戴维斯(Davis)分校教创作课时跟学生说,这里是幼儿园—我们讲的是语言,我们在学如何玩语言。我说,你们大多数都不会把写诗当作职业,只要弄清楚如何使用语言就行了,免得以后找工作被炒鱿鱼。诗歌不会给你一张当诗歌老师的许可证,顶多给你一张狩猎许可证。

 

:首先,我不认为分类有那么清晰,你首先必须是个出过书的作者,才会被包括在内。现在大概有一万个诗人。诗歌的种类太多了……就像“跳舞”这个词,包括萨尔萨或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等不同的舞蹈。在诗歌中,你有slam poetry, 形式主义诗歌,如此分散的诗歌形式,不能再把美国诗歌看作单一的存在。相对来说,诗人的影响力也小多了。我常说,战后时期最好的诗选,是唐纳德·阿兰(Donald Allen)的《新美国诗》,出版于1960年。书中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在30岁以下,或刚满30。像盖瑞,罗伯特·克瑞利(Robert Creeley),约翰·阿什伯利 John Ashbery,勒鲁瓦·琼斯(LeRoi Jones) 后改名为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都非常年轻,他们因写诗成名都在30岁左右。而现在,估计你得熬到60岁才有可能获得那样的影响力。如今我也会遇到对美国现代诗有激情的人,但我们读的书不一样,因为书太多了。而在六十年代,他读过的书我也读过。

 

:现在每个人都看电视,不怎么读书了。自创作课诞生,弄出这么多的诗人,写诗就像一个中产阶级的职业,此前从未有过。我总是说,在诗歌的生态世界中,最大的掠食者是金钱。每个人都是从年少时开始写诗,后来掠食者—金钱介入了,人们开始觉得要生存要赚钱,就去找了另一份工作。只有最坚定的人才会继续写诗。现在呢,如果你从年少时开始写诗,也没必要停下来,因为你可以当创作课的老师,就这样,诗人的数量呈几何级数爆炸了。

 

:盖瑞,你觉得当今美国的诗歌创作在衰退吗?为此你能做些什么?

 

: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以内。我认为真正重要的是我的散文写作,致力于探究文明与自然的问题,历史对自然态度的转变,以及环境政治学,现代文化如何向远古的生命与文明学习。我的《野性的实践》全都是关于这些问题的,那是我最好的散文集。还有一本,就是《空间的位置》,关于不同文化的分水岭。我长期探究文化环境与散文写作,这些年几乎没写过文学评论。我很清楚,有人在这方面比我擅长,我有我的领域。

 

:艾略特,你的选集要扩充吗?

 

:是啊,我肯定要加进一些有趣的诗人,我指的是92年的选本。那里面最新的诗人是麦克帕尔玛(Michael Palmer),现在也有65岁了。如果再继续编下去,我会囊括一些50岁甚至40岁的诗人,再年轻的诗人就不考虑了,因为太多了,很难挑选。几年前我第一次被邀请担任一个诗歌奖的评审,我要读六百本当年美国出版的诗集。令人失望的是,我没发现一个是自己认识的。有意思的是,其中每本都通过了初审,所有的都不错,好得很平庸。没有人试图出奇制胜,我本来盼着有本特别差的,找到一个坏诗人。但没有坏诗人,每个都不错。在我看来,创作课最大的问题是,本来在年轻时,你要写让自己羞愧的东西,尽量疯狂尽量尝试。然而当你要把自己作品给所谓“前辈”和“老师”评判时,你就尽量写得中庸了。因此就有了这么多的人写老师喜欢的东西,或让他们在班里看起来不那么傻的东西,而本来他们就应该试着做得像傻瓜,那才好。

 

:我曾形容创作课系统就像生产流水线,质量不错,但都是一样的。

 

:现在有很多开创作课的学校,比如先锋派,专教你写先锋诗歌。你能找到各式各样的写作训练营。糟糕的是,先锋派已经完全学院化了,七十至八十年代的先锋派们,不再是在咖啡馆而是在现代语言协会发表宣言。所谓“语言派”,本应作为先锋派诗歌,却变成了在学院派语境下的理论语言。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些所谓“语言派”诗人,根本就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对语言不感兴趣,连根基都没有,大多数连英语的元音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比较欣赏个别的人,比如林何吉宁(Lyn Hejinian)。

 

:再换个话题。说到《今天》杂志,不得不提到中国与世界大的走势。中国的经济崛起,更加反衬着中国文化上的贫乏,多少像个暴发户。在过去十年中,体制化是个致命的问题。中国知识分子,包括作家艺术家正在消失在学院中。政府很聪明,给他们提供住房、高薪和头衔,让他们闭嘴,安居乐业,那等于精神自杀。美国有类似的情况吗?

 

:那艾略特和我就是个中庸的好例子,当我们是无家可归的边缘艺术家时,我们没有自杀;当我们拥有高薪和高校职位时,也没有自杀。我们到哪儿都是自由的,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不会被金钱收买。这些年我一直与我执教的加州大学协商,我不想被卷到那里面去。他们想让我建一个学院,我不愿意;他们想让我多做点儿社会活动,我做了,但没全做。我教我想教的,其它时间都置身其外。我还是照样住在山里,比起学校,我更愿意到我所在的社区转转。身为一个普通的社区居民,我感到自豪。我是个独立派。

 

:艾略特,你怎么独善其身呢?你又不教书。

 

:我从来都认为,学院是当代艺术的敌人,你去大学学的都是旧东西。而六十年代学生运动,说白了就是学生想学与当下相关的东西。大学经济改革后,学生变得更像是消费者,学校要满足消费者,也就是学生的需求。最终呢,课程表就有了当代文学,学生在文学课上,读那些他们不上大学也照样会读的现代文学作品。作家最好是脱离学院系统,我就是这么做的。

 

:美国大部分学院是由国家资助管理的,还多少保存某些实验性的精英文化,比如我们认识的小说家罗伯特库弗就在布朗大学教书。但问题是,学院与媒体及公众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却没有桥梁衔接。

 

:美国也许是地球上唯一一个没有文化部的国家。美国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无视作家及知识分子。在拉美,诗人为报纸写专栏很正常。北岛,你也在报纸上写专栏。大部分国家,如有任何社会、文化以及政治事件发生,报纸和电视都会立即询问作家和诗人。而美国只有极少数著名诗人能在公共论坛上发表关于这类言论,盖瑞是其中一个。而这在其他国家地区很普遍。比如,我去墨西哥,他们都不相信诗人不会出现在美国电视上,对他们是无法想象的。我在墨西哥上过很多次电视。布什执政期间,我写了一些政治评论,却收到质问我的信件:你的许可证在哪儿?你怎么能这么写?你只是个文学家罢了!在美国,报纸和电视是由记者和权威人士霸占的,不太会有人越界,除非是在某些方面上极有建树的人,比如盖瑞之于环境问题。如果有环境上出问题,也许会有美国的报纸去找盖瑞,但如果是银行倒闭,就不会找他了。

 

:盖瑞,从没有被报纸请你写过专栏?

 

1971年的《纽约时报》发过我的文章。

 

:没有哪个诗人给报纸写专栏。王红公有过,但那是在五六十年代,他恐怕是最后一个在媒体出现的诗人,他有个电台节目,也在报上开专栏。但其他人我再想不出来了。

 

:安德烈寇德瑞斯库(Andrei Codrescu)。

 

:对,寇德瑞斯库在国家公共电台(NPR)干过。当然,艾伦·金斯堡是有广泛的公共影响力的……

 

:还有苏珊桑塔格。

 

:苏珊桑塔格是欧洲学者的代表。911后,《纽约客》和《纽约时报》等报刊开始询问作家对911的反应,美国作家都很退缩,不太习惯谈论大的事件,比如,一位著名的普利策奖得主说:“911让我回忆起父亲去世的那天”;另一个作家说:“我洗了一个草药澡,并给前男友打了电话”。唯一一位把这件事放在大环境讲的就是苏珊桑塔格,她为此也备受攻击,但至少她是唯一一位跳出了自己个人世界、没有讲那些鸡毛蒜皮琐事的知识分子。

 

 

克里斯麦梯森(Cris Mattison)录音整理

 

董帅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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