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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椅子

发布: 2010-1-15 00:20 | 作者: 阿乙



       根据一个信人讲的真事改编。
      
       读者,这个故事的结构非常简单,一部分是卫华向卫华的爹讲一个困扰他很久的梦,一部分是卫华的爹向卫华讲家里为什么这半年穷了。在中国,大多数父子的关系是拘谨的,不可能像朋友那样长篇大论地聊天,如果聊上了,那就是有机缘。卫华和爹的机缘出于一场大雨。
      
       那天傍晚,卫华跟着爹去柳树前李家看电视。李叔在弓着身子转台,李婶在弓着身子倒茶,一百多号群众在热火朝天地议论《流氓大亨》上一集谢月明是否原谅了方谨昌,卫华想这样的节日以前是在自己家门口上演的,可就是半年工夫,等他从大学回来,家里便只剩一块罩电视机的布罩了。电视放到一半,人相左右扭曲起来,李叔摇天线,换台,不得要领,就喊:“莫会计,电视是你的,你来弄。”卫华的爹深怀歉意地走上去,拍电视盖子,拍一拍听一听,好像要拍好了,一个心急的汉子抢上来接管了,他便尴尬地走回,“我们回吧。”
      
       他们沉默地回,来的时候天好好的,回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可是三里路走到一半,大雨忽然滂沱地砸下来,他们便狼狈地闪进庙里。他们想这是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他们就坐一会儿吧,可是雨却越下越长,越下越大,在荒村野路下出一团白雾来。他们就坐立不安了,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是彼此在一起坐着——他们既不能像生人那样沉默不语,又一下无法逾越父子间构筑了21年的秩序,因此他们绷紧身子坐着。
      
       卫华的爹率先做出尝试。他问学习如何了,卫华说还可以,拿到奖学金了;他又问找朋友了没有,卫华说没有;他说哦,然后双方无话。卫华想时间啊雨啊就像锯子,一下一下锯他和爹,最终他像是被逼着把一句话说出来:“爹你是无神论吗?”
      
       “是。”
      
       “我也是,可是我却碰到一件怪事。”
      
       “卫华你说。”
      
       卫华在这声音里听出一个成人对另一个成人的尊重,慢慢放松了。
      
       一般人做梦,眼睛一睁,梦就跑了80%,再策马去追,剩下的20%也跑了。卫华做的这个却不,一个月后当他说起,他还能准确说出那间房子的每个细节。房子有10平米,四面刷白;东面挂着《医护守则》,《守则》旁是一面八成新的锦旗,锦旗上缀着“医德高尚”四字;西面挂着圆形挂钟,钟下是一幅日历,日历翻到5月25日;南面有鲜红的语录,除开毛泽东三字,其余都是用宋体写的;天花板是蚀刻风格,正中挂了一盏日光灯,灯光罩住一副行军式病床,床栏杆淡灰色,掉了几块漆,床被单飘出福尔马林的味道;床边摆着一张红木太师椅,椅子方方正正,椅面两尺宽,两尺长,四条腿两尺高,靠背也是两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面灰蒙蒙的镜子,枕头的部分则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间嵌了一块翡翠,翡翠翻滚起伏、绿深如草。
      
       卫华最初出现在梦里时,是在一个极度光明温暖的地方,很快他得到一个确切无疑的凶讯,要他往一个地方去。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他熟练地沿着湿润的铁轨走,走到尽头看见一座白色的院落便翻进去,他记得右手食指指尖擦到了墙尖嵌着的玻璃渣,以至后来当他透过铁栅栏聚精会神地朝房间望时,还得不时去吮吸出血的手指。他望到那间房子有《医护守则》、锦旗、挂钟、日历、语录、病床、被单、日光灯和翡翠椅子,它们组成一个安静的宇宙,风吹进来时,宇宙万物蠢蠢欲动,像是戏台在焦灼地等待演员。
      
       卫华吸动喉结,慢慢感应到一只活动病床正从远处推来。它的四只轮子卡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缝,它被抬过台阶,又碾压过光滑如镜的走廊地面(发出好听的声音),然后是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它被推到卫华眼前了。卫华看见四个粗壮的男护士在意识到推错方向后,又将活动病床往后拉,拉到合适位置了就将那个四肢僵硬的病人提起来,扔到这间房子的固定病床上。就像扔一袋水泥。卫华记得在扔之前,一个男护士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他们拉上门走了,留下这个病人躺在床上大口呼气。这个病人右手举在空中,像是挥手;左手蜷缩在胸前,好似粘在胸口;左腿笔直朝天伸着,与平面呈45度角;右腿盘着,右小腿伸到悬起的左腿下边,伸到身躯这边来——他就像是被人喊了一声不准动,从此就不能动了;他就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龙虾被抛到油锅。卫华不觉得这是滑稽的事情,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身躯在痉挛,脑门上的汗珠像爬虫一样一只只从地底下跑出来。卫华将叼着的手指放下,捉紧铁栅栏,有些孤苦,他想对方是要艰难地将身躯和头颅转过来。
      
       很快,那些护士又像戏剧里的龙套凶猛地闯进来,他们将病人粗暴地抬起,翻过来朝下一扔(使之恰好朝向卫华这边侧躺),又匆匆撤了。病人盘到身体外的右小腿与床板发生冲击后,将右膝顶到一个新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病人因此将脸挤成一团。待那挤成一团的褶皱舒缓下来,卫华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确信的了,这就是他的一个兄弟。这个兄弟长着浓密卷曲的头发,脸像女人一样白皙,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怪病,他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一个男子,年轻而富有活力,永远与女人载歌载舞,可现在他却像条被宰的狗儿哀戚地看着卫华。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了,我就要死了,你救救我。”卫华看到他的眼睛这样说。卫华用力摇铁栅栏,好像要摇脱臼了,那东西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卫华像预见到什么,拼命喊,喊得那么大声,又那么无声,那么有力,又那么无力。卫华便想这是梦,可他分明又闻到医院的味道,分明又感觉到全身的疼痛,他便在这残忍的现实面前痛哭起来。然后是一个满头银发、皮肤黑黄、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走进病房。他只那么轻轻一拍,侧翻着的兄弟便躺正了。
      
       医生拿左手细心测量兄弟的颅顶,又拿右手将棉球蘸向托盘里的酒精,对准量过的部位擦拭。接着,医生丢掉棉球,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他拿左手捉住那东西,又拿右手到口袋继续掏,掏出一柄粗黑的钉锤。医生晃了晃钉锤,对准左手扶住的银钉敲打,钉进去一部分后歪了,他咬牙将它拔出;待部位吃准了,他小心而迅捷地连敲两下,然后停下来细细查看,如此歇歇停停敲进去了一半,他便猛然一锤,将剩余一半一把敲进去。卫华看到兄弟的四肢像是风扇狂扫起来,最终又像风扇那样减速、慢慢停下来、一动不动。医生坐在那里等尸体创口的黑血流干了,拿棉球细心擦拭,最终将那张脸擦得一尘不染,然后他站起来,像伟大的木匠一样转着圈参观自己的作品。
      
       卫华说:“爹,有三点我无法解释。一是我在生活中从未听说过日光灯,却在梦里见到了;二是我每次梦见人都是面目模糊,这次却看得清清楚楚,连眼皮上的疤痕都看清楚了;三是我把他的面容与我所有的兄弟,包括堂兄弟、表兄弟、同学、朋友进行比对,发现没有一个是吻合的,我的兄弟里没有一个是头发自来卷的。但现在我却觉得我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别的兄弟都不是兄弟。”
      
       “你说的都是真实的。”
      
       卫华的爹答应道。
      
       根据爹的讲述,当年卫华家因为修屋,临时住进镇政府的废弃宿舍,那宿舍上面八间房,下面八间房,只住了两户人家,另一户是一对外地夫妻,他们很少和卫华家搭话,一回家就将门死死锁住,连玻璃窗也不开。卫华妈觉得是自己家的到来打搅了人家高贵的生活,有些仇恨,可是卫华爹不觉得,卫华爹觉得是人家有自己的心事。那男人虽然长得孔武有力,脸上却时时流露出哀丧的表情,好像被什么惩罚了一直未能翻身,卫华爹觉得还是不去惊动为好,反正中国不缺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
      
       事情到卫华出生时有了转机,那天风和日丽未有征兆,可是卫生院的小医生接生到一半说是尿急去找厕所,就再也没回来,卫华爹意识到她不可能回来后,气得拿菜刀对着卫生院大喊:“你们不是耽误人吗!”这时卫华妈发出濒死的喊叫,卫华爹便丢下菜刀,撒开腿像驹子一样向河岸边冲。好像三两步就冲到了,可是人家接生婆跟着走回却花了半小时。那婆子是个小脚,走路一颠一颠,颠了十来步就疼,她说你走那么快干嘛,你走得快你又不会接生。卫华爹不能骂不能打,恨恨看了一眼,抱起老女人就跑,却是连人带己一起摔着了。这样折腾到家门口时,卫华爹发现四周出奇的安静,一时承受不住栽倒在地,待接生婆将他掐醒,他便迷迷糊糊看到外地人像圣人一般从他家走出,沾满血污的指间还夹着一根香烟。外地人露出极度疲乏后才有的笑容,一路走过来,说:“恭喜。”
      
       这件事后,卫华爹总有一种强烈的报恩冲动,但是他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或者要帮什么忙,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对人家有什么用,人家总是说不需要的不客气的。这种事情大概还是女人有智慧,卫华妈身体还没养好,就抱着卫华上楼,把这对夫妻从门里敲了出来,说你得做个干爹,这孩子的命是你捡来的。外地人却说你们不怪我坏规矩就好了。这话说得三人都尴尬起来,然后是卫华妈反应过来,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卫华妈又恳求了几番,才算把他求住了,他走回屋取了十元钱,说你不收我就不认,这样卫华家又欠上一笔。倒是卫华妈聪明,火上浇油要干爹给赐个名字,嗯,外地人思考了下,叫炎生,想想不妥,就又取了这个卫华。
      
       也就是那次,卫华妈发现他们家屋内一片阴黑,窗户挂着厚实的窗帘,漏缝塞着严密的布团,他们也不是两口人,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就是为着这个得怪病的孩子,他们深居简出。 “所以你是有兄弟的,你兄弟眼皮上有疤痕,是因为偷偷跑出来玩,被太阳照出一个大疖子来。”卫华的爹说。
      
       在卫华像是被浇水的作物疯狂成长,双腿已能支撑起躯体但记忆功能还远未开启时,他们搬回到村里,而外地人也搬到远处了。他们两家就像迎面开来的两辆汽车,萍水相逢了一下,留下一个名字和十元人民币,然后彼此消失——但是有那么一天,外地人却挨家挨户问找上门来,当时卫华一家三口正走在前往外婆家的路上,被外地人骑自行车赶上了。看得出来他十万火急。
      
       “干爹有什么事?”
      
       “就是请你们到家吃个饭。”
      
       卫华爹和卫华妈有些奇异,但也许这就是城市人的处事方式吧。他们抱着孩子折回来,跟着外地人走,外地人好像很开心,把卫华抱到自行车横杠上坐着,哄声花着,像蛇一样扭曲着骑。如是走了四五里路,走到外地人的新家,却是个独门独户的旧楼,屋前的野草一路长,长进湿烂的木墙里——大概也是个危房。
      
       进屋后,卫华爹感到一股阴湿的气从地面升起,爬到他刚才还被太阳饱晒的背部,打了个喷嚏,然后他听到一个小孩喊:“有人打喷嚏咯,有人打喷嚏咯。”他便放下卫华,让他的兄弟搂着他抱着他,亲热他,那孩子似乎很开心,大声叫喊:“妈,妈,我弟弟来了,我弟弟来了。”然后这屋里所有的人都像是找到自己的归宿,卫华被他的兄弟带走了,卫华妈进厨房帮忙,卫华爹则被主人领着参观楼内构造,他们进了东厢房,又进了厢房后间,那里有一个扑着的谷斗,外地人将谷斗翻起来,便显现出一把太师椅来。椅子方方正正,椅面两尺宽,两尺长,四条腿两尺高,靠背也是两尺高,靠背正中安了一面灰蒙蒙的镜子,枕头的部分则雕成回字型,回字中间嵌了一块翡翠,翡翠翻滚起伏、绿深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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