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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二年记(一)

发布: 2008-9-12 06:17 | 作者: 维一



四、锡庆门垒墙十天

我是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号到故宫警卫队上的头一天班。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世道人心早已面目全非,而对这一天记得如此清楚,倒不是我对警卫队的那段日子有太多的留恋,实在是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就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号那场惨绝人寰的京津唐大地震。而我是上班的第二天与地震之间,在锡庆门外的那溜排房干了整整十天垒墙的劳动,我这是顺着地震的日子倒推回去算出来的。

上面说过,在我被警卫队录用之前,博物院当局已经决定在锡庆门外增设一处岗哨,原因自然是为了珍宝馆的缘故。其实略微懂行的人都明白,故宫里面价值连城的宝贝决不限于珍宝馆里的东西,可故宫自开馆以来几次的盗贼全是瞄准珍宝馆,由此也可见当年的盗贼成色很不像样。据说,五八年有个盗贼趁着午门前“大跃进”会战的混乱局面溜进故宫,从珍宝馆偷走册封皇后的金册。可他得手之後的销赃手段却是将金册绞断,当做普通的黄金去换钱。结果让人抓住,枪毙了事。

听起来确实荒唐,难以让人置信,但既然“供求关系”如此,也就只得特别对珍宝馆多加防范。上文提到过的警报室,设置多年,也是为了保护珍宝馆。而内东路承乾宫、钟粹宫、永和宫几处殿里的青铜器馆、陶瓷馆和明清工艺馆就没有安装这样的设备。当然,“与时俱进”,近年盗贼的品位也见提升,我想这些展室大约也早已增设警报设备了罢。

既然在锡庆门设岗,就要有值夜班的警卫睡觉和执勤的屋子。凡是到过故宫的人都知道,去珍宝馆参观要先在锡庆门外的“珍宝馆售票处”买票,然后进皇极门。可里面最先看见的并非珍宝馆,而是设在皇极殿和宁寿宫里的绘画馆。要穿过绘画馆,到了後身的养性殿和乐寿堂那组院落那才是珍宝馆的所在,所以许多游客刚进锡庆门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而自锡庆门以里,每天晚上闭馆之後都是要封门,大锁要贴封条,封条要盖大印。除非十二分的理由,譬如警报大作,发现有贼人入内盗宝,即便是警卫队也不可擅自入内,因此警卫队的岗哨就设在锡庆门的红墙之外。

锡庆门外墙这溜座东朝西的平房共五间,珍宝馆的售票处占去了紧北头的两间,其中外屋一间售票,里屋一间有个蜂窝煤的火炉,供财务科派来售票的两位大姐烧开水沏茶用。那个年月,别的福利谈不上,茶水却是一定要有的喝才成。当然,茶叶自备。

这溜平房的另外三间没人用,正好为警卫队新设岗哨派上用场。但是这三间原先一直荒在那里,与珍宝馆售票处的那两间也没有隔断,于是需要打上一堵墙。我和小刘、小贾到警卫队的头一份任务就是在锡庆门外的平房打隔断墙。

带领我们干活的是一小队的副小队长,姓魏,河北深县人,也是田队长从故宫窑厂带来的心腹,名字忘记了。如今只记得我在神武门值班的时候,收到一封寄自河北深县的邮件,收信方写的是:“北京故宫,警卫队,魏难看收”。我和几个同事都不知道警卫队有“魏难看”这么个人,正在踌躇,魏小队长走了过来,问大家扎堆儿在干什么。等我们告诉他原委,他一把扯过信来,揣进衣服兜里兀自走了。後来才知道,魏小队长在家乡的亲戚也不知道他的大号,只知小名叫“寒碜”,可代写书信的先生不会写“寒碜”两个字,就按照“寒碜”的文明说法,将收信人写成“魏难看”。

另外记得魏小队长的一个情节是他非常以家乡深县的水蜜桃为自豪,说是等蜜桃熟透了,用个喝汽水的吸管插进去,一嘬就是一口甜甜的蜜桃水。于是我就问他尝过没有,他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我说:“我怎么会吃过?!桃子还没有熟,上边就派人下来,一棵树一棵树,一个桃子一个桃子地登记,等桃子熟透了,就摘下来统统包好,送到大会堂给领导人吃。我要是吃了,那岂不就会犯政治错误。”他说罢点点头,嘴里似乎充满了口水,脸上也带着得意的微笑,大概是既得意于家乡的水蜜桃,也得意于自己的觉悟水准。

至于垒墙的活,我在云南农场就干过。那里的茅草房是用竹笆建起结构,然後用从麻疯病村买来的茅草排敷顶。外墙要是体面点的,就是用土坯垒墙。好在故宫里头丢弃的废砖有的是,况且都是皇宫等级的用料,质量一流,我们也就免去了打土坯一节。加上这排平房颇低,墙不用垒高,垂直吊线也容易找齐。我们三个人当时正值青年,又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几年,这点活计还真不在话下。连从农村出来的,又在故宫窑厂干过苦力的魏小队长看在眼里也暗暗称奇。後来还是过了快两年,到我报考研究生,找田队长批准签字的时候,田队长才无意中提起这话,说是当初魏小队长为了锡庆门垒的这堵隔断墙,在他面前着实夸奖了我们三个人一番。大概是这个缘故,田队长从那时起就认为我已经和工农群众紧密地相结合了。这次我申请报考研究生,他十分放心,答应得也十分爽快。

隔断墙垒完之后,总还要在外表上抹上砂浆、石灰,再喷上大白才像个样子。另外房顶是纸顶棚,年久失修,已经全部塌了下来,还要重新糊过才能住人。糊顶棚这可是个手艺活,过去没干过的还真不知道从何下手,我们只好请故宫古建队的师傅来传授指点。这些师傅个个都是好把式,解放前大多是杠房的出身,除了抬棺送葬这些大活儿之外,还有一项绝活就是裱糊的手艺。平素给人糊墙糊顶棚,到了有人家出殡,他们还管糊纸人纸马,糊摇钱树、糊聚宝盆。我们一经高人指点,顶棚也就糊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一来二去的就干了整整十天,到了七月二十八号这天晚上。一场罕见的大地震把所有的正常社会生活全都打乱,我们建设锡庆门警卫队住房的任务也只得暂停了下来。

後来田队长和我聊天,说要是地震早来些天,他的警卫队招工计划也只得推後,或许拖上三两个月,甚至半年,都说不定,到时候没准招的就不是我们这三个人了。田队长说这话的意思我明白,因为那时候我正要离开故宫去读书,向他辞行,他是看重我们彼此之间这两年的缘分才跟我这样推心置腹。我也是觉出世事的机缘巧合,但更有一层意思我没有对田队长说出来:我要不是到故宫来,要不是後来结识了像王世襄,冯先铭先生这样提携後学的长辈,给我专心向学以极大的鼓励,我的人生轨迹的确会是完全不一样的。

锡庆门的日日夜夜给我的不仅是晨昏颠倒的警卫经历,而且使我渐渐走入另外一番境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锡庆门行走”还确有其冥冥之中的一番道理。

五、作息口诀

虽然我们三个人上班以后最初的任务是到锡庆门垒墙打隔断,不用立刻正式上岗值班,但小队长还是给我们先介绍了一番警卫队特殊的作息规律:

每一个岗位都由四个人轮番完成:头一个人头一个岗是晚上六点到九点,然后上床睡觉;第二个人接岗,从九点到午夜十二点。第三个人从十二点到後半夜三点;第四个人从後半夜三点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之後是头一个人起床,从白天早上六点到九点,第二个接班,以此类推。然后头一个人轮完第一天的六小时之後,要接着开始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一班,然后再接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到十二点一班。到这四个轮回都转完了,就歇一天。不过,在上班这四天,每天晚上都要住在故宫里头,没有值班的时候也要“备班”,以应付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只有歇班的那天可以回家过夜。

这个作息安排还确实有点特别,刚一听真记不住,我心里直打鼓,怕一时算不过来会误了班。我的这份担心大约都在脸上露了出来,胖子老王和我熟,就对我说,你甭担心,我告诉你一个法子,管保不会弄错。我听了喜出望外,央求他快快告诉我。

老王说,先只要记住夜里的排班就行,白班随着夜班的钟点算。这夜班有个警卫队传下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十二到三,脱了穿;三到六,忒难受”。不等我接他的话茬,老王就解释开了:六点到九点这一班最舒服,九点下了岗可以睡一整夜囫囵觉,所以叫“睡一宿”;九点到十二点这一班就差点儿了,得熬到半夜十二点才能睡,所以叫“睡一半儿”;十二点到三点这班,你不能熬到半夜十二点去接班,总得先脱衣服上床睡一会儿吧,可半夜十二点要起来接班,所以还得再穿衣服,就叫“脱了穿”。这还都凑合,顶不济的是三点到六点这一班,人最要紧的就是靠後半夜这几个钟头的觉,所以说是“忒难受”。

听了这番口诀,我茅塞顿开,连忙谢了老王,暗暗将这口诀背诵了数遍。後来我暗忖,莫非原先宫廷里的侍卫也是这般执勤,这口诀难道从他们那里传下来的不成?

许多年以後,我从德国读书回来,王世襄先生介绍我参加了“九·三学社”。在第一次的社员聚会上,我碰见故宫的宫廷掌故专家朱家溍先生,说起当年王先生戏封给我的头衔“锡庆门行走”,朱先生说你们锡庆门警卫队的那排房原先就是清宫里头护军“伊里窝”住的地方。我趁这机会赶紧问朱先生:这“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的口诀会不会是当初清宫里传下来的?朱先生起先还不懂我的意思,後来听明白了就笑着说:“先前也听你们警卫队的人私下说过,但这不会是早年间的口诀。”我自己再仔细想想,也觉得不会是帝制时代的古谣,倘若当时就是干四天休息一天的话,岂不是赶上现代的洋人了么?那怎么成!

事到如今我还能将这个口诀记得一字不差,是因为那两年不规律的睡眠让我落下了毛病,特别是“十二到三”和“三到六”的煎熬让我至今经常半夜惊醒,好像又回到了在“大内”巡查时“叫起儿”的生活。也是自己有过这种经历的缘故罢,现在每次乘飞机到世界各地去,看见空姐硬打精神,强作欢颜的表情,便使我想到她们要日日忍受时差的折磨,不免油然生出怜香惜玉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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