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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二年记(一)

发布: 2008-9-12 06:17 | 作者: 维一



三、走进紫禁城

我这个人特别不愿意理发,大概是小时候总被母亲催逼得紧而产生的逆反心理。不过记得上班的前一天下午,我不等母亲催促,主动到沙滩大街上的剃头铺,嘱咐理发师傅尽量将我的头发剪短,最後剃成一个小平头,算是为新生活划出一个开端,也算是从形象上大致比附警卫队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刚刚八点钟,我就安步当车地从家里动身到故宫去报到。说老实话,已经差不多有四年的时间没有正常生活,终日晨昏颠倒,与书为伴,这乍一早起,还真是浑身上下不舒服。

进了神武门,按照指示,进门靠左手一侧是一幢座东朝西的大厢房,叫东大房,这里就是故宫警卫队的队部,外屋有张大桌子和十几把椅子,是警卫队平常开会,处理公务的地方。靠里屋是文书办公,誊写文件的办公桌椅和一张供队长夜间执勤休息用的木床,陈设十分简单。在神武门里的另一侧,与之相对的是一模一样的一幢厢房,只是座西朝东,叫西大房。那里是警卫队的上级,警保处的办公室,里面坐着处长,副处长和消防科的各色人等。後来才知道,东大房和西大房原先都是敬事房惩诫太监,打屁板的地方。

那天一同到警卫队报到的连我是三个人,一个姓刘,另一个姓贾。互通了姓名之后,再细一打听,他们两位也都是插队转回京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于是不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了一番。

田队长引来刘副队长,文书老王和一二两个小队的队长与我们一一见过,开场白说的是故宫警卫队的工作多么多么的重要,政治审查多么多么的严格,又是如何千挑万选才决定录用我们三人。其实上次田队长上门说起政审合格之类的话我就想笑,其中的原委和蹊跷後面慢慢细说,此时当着田队长,我当然知趣得很,跟着小刘和小贾,忙不迭地说:真是感激组织上的栽培和照顾。

这些套话说完,田队长就将谈话转入正题。先是介绍警卫队的建制:警卫队分一二两个小队,各有正队长一名,副队长二名。一小队包括把守神武门的岗位、总钥匙房和警报室;二小队包括东华门、西华门、午门和夜巡队。各门职守自不必细说,总钥匙房掌管各库房和各殿的钥匙,开殿、启库都要从这里办理手续,当然也十分要紧。另外,警报室是专门掌控珍宝馆动静的所在,有仪器联线监视,一般人不得出入,位置就靠近派出所,在故宫的东北角上,离珍宝馆的北门不远。由于警报室的门禁森严,责任重大,大家都是讳莫如深,我在故宫两年虽然也算是警卫队的正式人员,却不想惹麻烦上身,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过根据当年我经历警报室的几次误判,也就对其中的奥妙能够猜出几分。有一次深夜,警报室的铃声大作,在宿舍“备岗”的警卫队员都冲了出来,将珍宝馆团团围住,派出所的警察也相约出动。我当然同样抖擞起精神,要开开眼看看胆大毛贼是何颜目。众人大喊吆喝了一两个钟点,手里提着木棍不停地敲打砖墙,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壮胆,可惜听开门进入珍宝馆捉拿歹人的出来後悻悻地说,这回是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得乱响,造成警报器启动报警。还有一次,也是深夜兴师动众围住珍宝馆,可搜查珍宝馆之後出来的人说,这次却是黄鼠狼在叫春,也是虚惊一场。所以我想,所谓的监视仪器大约仅仅是依赖对声音的判断,所以连连失误。如今我离开故宫警卫队三十多年了,听说近年当局有了钱,给警卫队添置了不少更加高级的仪器,可以探测到红外辐射,大约不会再闹出这样的笑话了罢。

至于夜巡队,只在天黑以后开始工作,一队作三人,共两队,各各分东西,作相反方向沿故宫内线巡查。路线都是从神武门出发,一队沿御花园向西,经英华殿、寿安宫夹道向南,再沿外西路的慈宁宫和明清档案馆,抵西华门会同看守,签到後经武英殿、穿过太和门前到东华门再签到。最后经文渊阁、上驷院、锡庆门,走箭亭前的毓庆宫和乾隆花园之间的夹道返回神武门。另一队则是反方向巡查,路线一样。走这样一大圈约莫要一个钟点,一队人一夜要走两圈,而各门岗哨要和他们交接四次。

田队长补充说,根据上级的决定,准备在锡庆门,也就是绘画馆和珍宝馆的入口处墙外,再增设一处岗哨,为的是加强对珍宝馆的守护,只等将锡庆门外的住房改建好就开始建岗。田队长还告知,我将成为锡庆门内岗小组的新成员,而小刘分在东华门,小贾分在神武门。不过我们三人要先一同参加锡庆门外岗哨住房的土木改建工程後再各自上岗。

接着,田队长谈到待遇。他说警卫队的人员虽不穿警服,但一切按公安系统规定行事。现在我们三人工资是二十六块,转正後就算是公安十二级,也就是最低的一级,工资每月四十一块五毛。至于以後什么时候擢升,那就要看各人的道行和运气了。对这一点我倒是心安理得:当时全国上下,除了作大官的能够吃香喝辣的,一般大众谁都没有加工资,十几二十年过去,差一级就是一个月多五六块钱的事儿。再说,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吃肉有肉票,穿衣有布票,抽烟有烟票。有钱没票,钱也是等同废纸。我早就听说,大学生毕业是五十六块,要是研究生,也就是六十二块。学徒工刚去是十八块,三年出师三十二块。这样比起来,我们当警卫的还真是多快好省。所以听到这里我就连忙接过田队长的话头道:“政府确实没有亏待我们,我们很知足。”田队长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眉开眼笑了,说:“看来到农村插过队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懂得轻重,知道好歹。”没有想到,我有口无心的这番实话实说竟然歪打正着,头天上班一开口就让领导受用不浅。我自从云南农场回京,至今已脱离社会四年有余,应付这类废话的功夫居然仍旧不俗,心中也不免暗喜,只是强忍不露而已。

不过田队长对警卫队确实有份自豪感,他接着告诉我们:除了工资,还有其它不错的额外待遇,譬如外加的服装补贴。田队长说,虽然我们有公安系统的“警级”,到底不能算是正式的“警察”,所以不能发公安制服,但是警卫队员还是要发放统一的制服。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衣道:“我这件就是。”我们听了连忙凑近细瞧,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与普通的外衣有何不同。他看我们一脸的惶惑就说:“当然,这和平常的便服没有什么不同,但它确实就是我们的‘警服’”。我们听了自是也知趣,没有接着深问。大约是田队长觉出我们喝采不够热烈,就又补充说:“除了一年一套的单外衣,我们还两年发放一次棉衣、棉裤、棉帽、棉大衣……”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下,见我们还无反应,就更加重语气地大声说:“外加一双皮靴。”田队长没有再说下去,可我们看着他一脸的期待,立刻明白了:初来乍到,此刻一定要给田队长捧捧场才行,于是三人齐声啧啧地说:“真不错,真不错。”话到嘴边,脸上也就跟着泛起微笑。我偷眼看去,田队长这时终于显出释然的笑容。

其实凭良心说,那时布票紧张,谁能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就算不错,更别说有白给的制服穿了。如果有制服,无论是警察还是军官,也无论是开车送货的司机还是纺纱织布的女工,谁都是上班下班,白天黑夜地穿着发来的制服,好省下布票给家里其他人用。记得八七年我陪同哈佛大学来访的蓝贝格—卡尔洛夫斯基教授夫妇在饭馆里吃饭,蓝教授的太太看见对面桌子旁边坐着一位身穿大红制服,袖口滚边,胸口上还有绣字的青年人,就好奇地问我:“此人是位将军么?”我回头打量了一番,告诉蓝太太说:“据我看不会是将军。中国的将军也是要按资排辈,等熬到了,也就该拄拐棍了。”蓝太太满脸狐疑地自言自语道:“那么会是什么人,成天穿着制服?”看蓝太太如此好奇,我自己确实也吃不准这是何方神圣,就回头对年轻人说:“嗨,人家洋人问你穿的这份行头是将军不是,我看你不会是吧?”那人听了哈哈大笑,他的同伴也都笑弯了腰。他说:“我这是火车司机的制服。”

至今我都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当初火车司机的制服当真有那么神气么,莫非是我的幻觉不成?不过有一点绝对不会记错:蓝太太肯定是将火车司机的制服当成将军的戎装,而我当时也确实吃不准火车司机和将军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警卫队的制服当然没有火车司机的那样体面,而且後来才知道,我们的制服是到城南天桥劳动保护用品商店买来的,灰色涤卡,上下四个兜,是挖兜,不是贴兜,没有一点与众不同。尽管如此,我还是和警卫队的同僚们一样,终日穿着警卫队发放的制服,穿这件,洗那件;穿那件,洗这件,而且无冬立夏总穿着队里发的皮靴。要是别人问起我们警卫队的福利,我还学着电影演员石挥在《我这一辈子》里警察的台词说:“这叫看宅门儿的,别的不说,头一样儿,先省鞋”。只可惜现在新近改编的电视剧里面,张国立扮演的警察将这句最掏心窝子的经典去掉了。

说来有趣,最近,也就是前几天,小青偶然翻出我们近三十年前的结婚照,是在王府井南口上海迁京的中国照相馆照的,当时那算是京城里最好的一家照相馆,可是发现当时我穿的居然竟是警卫队的制服。小青一边握着当初的照片不放手,一边佯嗔道:“我没披婚纱倒也就罢了,可当时怎么没有在意,你原来穿着是这身行头?!”我听了就只好用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里的掌故哄着她说:“那个年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不都讲究当‘披着狼皮的羊’么。”

这些警卫队的行头是通过胖子老王走关系买回来的。虽说是从天桥劳动保护用品商店买,但是由你买还是派他买,据说很不一样。老王说过,布面看着都是的确良卡叽,但此种面料最结实,等一年之后再发新制服,这身还象新的一样,可以脱下来给儿子穿,儿子穿不下了还可以收起来,以后给孙子穿,是传代的玩艺儿。顺便说一句,老王是田队长原先从故宫窑厂带来的心腹,河北南洼一带的人,为人很四海,在京城混了这十多年,也见过些世面,在社会的三教九流里认识不少人,所以警卫队购置服装一事每年全是交给他经办,而他每回也都办得妥贴体面,不是皮靴的猪皮毛眼打磨得精细,看着简直像是牛皮;要不就是长大衣里絮的都是当年的好棉花,穿着感觉跟鸭绒差不多。每次老王办货回来,为了邀功,都会将其中的奥妙一一指点给大家知道。而我们只有点头称是的资格,的确是自愧弗如。老王也能吃,有次为了和我打赌,他在食堂当着大家的面一口气吃下去七个窝头,吓坏了我。他说其实还能再吃,我只好输给他五斤粮票。他将我递上来的粮票举给大家看过,就小心在怀里收好,说是二天要寄回老家去,今年家里又是一个饥荒年,正好派上用场,不无小补。老王不像队里的其他人,他爱说,而且嘴没遮拦,我从他那里知道许多乡下的苦事。虽然我也到过农村,譬如象山西雁北,真还得算是相当贫困的乡下,但终不如老王说给我听的那样切肤,那样实在。有这样既懂得生活的甘苦,又有精明头脑的老王每年给队里办制服,众人一百个放心。

说罢警卫队的这些好处,田队长就说,具体的工作细节小队长会给你们布置,今天就算你们上班的第一天,先去领制服,还有人事处的一大堆表要填写,我就不多说了。

看见田队长也是说乏了,我们三人赶紧告辞,退出东大房,领了制服,填了表格,约定第二天再分头各找自己的小队长报到,此後一日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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